風塵抄 發表於 2013-1-16 12:44:08

本帖最後由 風塵抄 於 2013-1-16 12:5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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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在蟲鳴鳥啼、雞飛狗跳中醒來。

晚間暝暗不察覺,這青天白日一看,真個世外桃源:菜地果園綠蔭成林,樹木竹枝交相環繞;門前一池綠水,鴨鵝快樂嘻遊於蘆葦叢中。

婆婆端著一盆玉米穀糠混成的飼料,咯咯咯咯地喚雞吃食。
公公短褲赤膊,肩抗一把鋤頭嘴銜一隻菸,滿腳泥土從菜園裏走出來。

(恕風塵厚顏,假媳婦之名,悖婚姻之倫理,但願天見尤憐,準許我以文字遂此心願。)

“早安!”我說。

“嗯,還習慣嗎?”婆婆笑眯眯問。

“這裡很漂亮,空氣很好呢!”我說,“我能幫您什麼忙嗎?”

“我剛鬆了土,”公公接過我的話,用很僵硬的普通話說,“妳可以幫我下底肥、放菜苗。”他說話的時候眉毛一挑一挑的,跟老爺子極為神似。

這老頭,人家客氣呢,跟我當真了?

心下一慌,趕緊跑去房間搬救兵:“快起來,妳爸要種菜了,要幫手。”

老爺子翻身,接連在床上滾了好幾圈,閉著眼睛懶洋洋的說,“他唬妳呢,妳傻的啊,這都聽不出來。”

婆婆笑吟吟走進來說,“我去下麵條了,妳幫我配碗吧。”

配碗?我又懵了,跟進廚房,學著婆婆的樣子把幾個大碗公一字排開,放進豬油、蔥花、醬油,手忙腳亂的,不小心飛出一隻碗,哐的一聲瓷片碎滿地。

段風塵,妳比企鵝還笨呐!

婆婆把麵條放進滾水中,拿鍋鏟攪拌了下,溫和地對我說,“不要緊啦,碎碗是吉祥兆頭,不礙事,啊?”

轉身拿出掃把清理碎瓷片,一邊很隨意的說,“風塵在家裡應該不做家事的吧?這年頭的孩子都是父母的心肝寶貝,不像柳葉小時候,可憐的咧,十歲就要跟著哥哥們下地幹農活了。”

我實話實說,“阿姨,我生下來媽媽就走了,很多事還是要自己做的,只是做得不好。”

婆婆詫異的轉過身來,惋惜道:“唉,那妳也是個苦孩子啊!”

我沒說話,一邊把剩下的蔥花裝進空碗裏。

“葉子沒麻煩妳吧?”婆婆突然說道,語焉不詳,費人猜疑,“她在台灣一個人無親無故的,我和她爸都很擔心呢。”

我快速尋找合適的句子:“是我麻煩葉子姐比較多,她很厲害,生活安頓得很好,阿姨您放心。”

婆婆問,“妳有男朋友了嗎?”

我答,“…還,沒。”

婆婆幽幽地歎口氣,“都怪我,家裡孩子多,葉子是最小的女兒,成天跟著哥哥玩,沒管好她。”

我說,“阿姨,您應該驕傲,葉子姐很優秀,她寫了暢銷書,還幫方姐推出新產品。”

婆婆搖頭,“那有什麼用?她不肯結婚,還離家這麼遠,把她老頭的心都傷透了。”

我無言以對。

鄉村的生活簡單至極,吃了睡睡了吃,不睡不吃之時就釣魚捉鳥聞花香;村口人家大鬧捉姦記,村尾人家辦喪事,還有誰家的西瓜地一夜之間被人抱走了最大的幾粒西瓜正站在那裡指桑罵槐詛咒賊子吃了西瓜腸子生爛瘡,這些個,想看熱鬧就去看,裝作路遇就行,沒人把你當狗仔。

一晃眼,早上的麵條還沒消化完,中餐的老母雞炒薑又上桌了。

餐前,老爺子特意取出那瓶有她親筆簽名的葡萄酒,要給公公嘗。
還說,“爸,您瞧瞧,”她特意把“柳葉”字樣翻給公公看,“認得這兩字不?”

公公飛快瞥一眼,把酒推回去,“我喝不慣這些貓尿,還不如給妳媽去拌雞飼料,最近天氣熱,鬧雞瘟,看它們吃點洋酒能不能活潑點?”

老爺子一拍桌子,“唉呀爸您蒙對了,還真有貓尿味兒的葡萄酒,產自法國和紐西蘭的矽質粘土地區,名為——”老爺子對我眨眨眼,曖昧地說道,“長-相-思!”

我不禁莞爾,為那貓尿味道的長相思,更為老爺子那勾勾搭搭的眼神。

公公偏頭對婆婆說,“妳聽得懂她在放什麼屁嗎?”

老爺子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大叫,“爸,您給我殺的不是瘟雞吧?”

公公豎起巴掌扇過來,又給老爺子閃過了:“妳媽挑了最壯的一隻雞,肚子裏還有好多蛋就快生了,不識好歹的貨,盡跟老子胡說八道!”

婆婆拿起酒,高興地對公公說,“你看我們村,幾個像咱葉子這麼有出息?她還寫書呐!”

公公一臉不在乎,“是啦是啦,老李家的二姑娘春梅比她還小兩歲,現在老大都念高中了,誰管她這瓶破酒,人家只顧說咱家閨女老大嫁不出!喔,還有書是吧,給老子擦屁股還嫌它太硬了,擦不乾淨!”

婆婆變臉道,“吃飯就吃飯,廢話一籮筐,沒一點文化的老東西!”

當下便無人再出聲,只有筷子碰碗嘴汲湯的聲音。

吃過飯,幫婆婆收拾善後完,我走入戶外,果如老爺子前夜所言,是陰天。悶熱無風。
沿著回來時那條曲徑慢慢踱步,兩旁花草與灌木齊長,視野所及之處,好大一片瓜田麥地。

幸福是什麼呢?

對窮人來說,幸福是一日三餐有著落,不用看人臉色借錢討生活。

對富人來說,幸福是數錢間隙,尚能偷得浮生半日閑。

對熱戀的人來說,幸福是有情人終成眷屬,永世不離分。

對失戀的人來說,幸福是他(她)回心轉意,重新來過。

對異性癖來說,幸福是靈魂和肉體合二為一,兩者不再苦苦纏鬥。

對同性戀來說,幸福是愛我所愛,無怨無悔。無怨無悔。

……

對老爺子的父母來說,幸福是女兒能結婚,堵了村人的蜚短流長。

可是,如果自己的幸福,卻換來親人的不幸福,該怎麼辦呢?




風塵抄 發表於 2013-1-17 16:58:13

本帖最後由 風塵抄 於 2013-1-17 17:10 編輯

41

常常,看著老爺子戴著草帽、打著赤腳、一身花布衣衫蹲在園子裏拔草時,我總是陷入深深的迷惘中。

在台灣,她穿著李維斯的休閒衣褲,帶著我穿梭於海邊漁港或高山老街,只為找到傳說中的美味。她可以一擲千金,也可以一星期花不到兩千元只顧埋頭伏案,餓了就下樓買個山東饅頭果腹。
她細長的手指彈奏出美好的鋼琴音樂,敲打出讓人愛不釋手的文字,也常使我躍升天堂就算酣暢致死也定能含笑九泉。
她還經常揍我,罵我淫蕩,討厭我頂嘴,十足的大女人。

到了杭州,老爺子就變得嫵媚起來,她換褲為裙,時尚熨貼,風姿卓爾。
她出入高檔消費場所一如出入便利商店,不是有錢人,卻生高貴相。
此外還有掌聲和鎂光燈環繞。

她跟方健說話時一點也不大女人,乖乖的什麼都聽隨對方。
重點是,她不罵我是妓女或蕩婦了。
當然也不肯和我做一場天雷勾地火的性愛。

而回到家鄉,老爺子簡直像換了一個人,徹頭徹尾的農村婦女,蓬頭赤腳的,可以直接用沾滿泥巴的髒手剝花生吃。洗澡洗得很馬虎,蹲在桂樹底下尿尿說是施肥,吃飯吃幾大碗,不再泡咖啡,早餐一定要吃麵條配煎蛋;講話講得很粗糙,好多我還聽不懂,只能用猜的。
如果她罵我,恐怕我還聽得直傻笑。
大多時候她很頑皮,即使她已經三十七歲了。
對父母很乖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只是閃躲得快,從小練就的好本領,荒廢多年都丟不掉。

我想跟她狠狠地做一次,我想跟村姑柳葉做愛。
像第一次我們在車站遇見那樣,乾柴烈火差點燒掉旅館。
不是性慾難耐,而是,以新婚燕爾之姿,綻放我新娘般的嬌艷,如蓓蕾初綻。

我想要剪掉她積滿泥塵的髒指甲,完成我的儀式。

午後醒來,婆婆洗了頭,拿出老爺子買給她的染發劑,將兩劑調和備用。她肩膀上披了塊撕開的塑膠袋,老爺子說,“媽,我幫您染。”
婆婆說,“好,妳幫我染。”

老爺子左手端著染料,右手拿著細梳,讓婆婆低頭,剝開一縷就塗上一縷。塗著塗著,那雙手變慢了,眼裏開始泛淚。她說:

“媽,您白頭髮怎麼這麼多?”

婆婆說,“妳都快四十了,媽還能不老嗎?”

老爺子越發的心不在焉,好幾次塗到婆婆的耳根子一團黑。

我接過染料和梳子,對婆婆說,“阿姨,我幫您染。”

婆婆點頭說好,有點抱怨老爺子說:“跟她爸一個樣,一點都不細心,脾氣還老大。”

我小心翼翼,幾乎做到了每一縷的頭髮數目都一樣多,然後均衡地塗上染料。
實際上,婆婆的頭髮已經很稀少了,頭頂更只有寥寥幾根,白茫茫的飄著。

總算弄完了,婆婆開心地說,“還是風塵手巧啊,我三個媳婦,沒一個幫我染過頭髮,尤其她大嫂,瞧她說什麼來著,說‘一把年紀還耍什麼俏,染過不又白了?’”

我說,“阿姨,黑髮顯精神,以後我都幫您染。”
心裏卻想,眼前這個,是您第四個媳婦呢。

婆婆歎道,“以後?妳能住多久啊孩子。”接著她問老爺子,“這回妳打算住幾天?”

老爺子沒明確回答,只說:“過幾天再看情形,反正機票還沒訂。”

那晚,老爺子心血來潮,一進房就把門給反鎖了,黃鼠狼撲小雞似的,把我放倒在床上,也不顧隔牆有耳,色向膽邊生,“妳不是要嫁給我?”

我說,“哪有,我沒說。”

老爺子賊眉鼠眼地看我,“妳不是拍了同志遊行的攝像,不是做了大氣球說要嫁給我?”

天啊,我忘了這事了。當初還想著要找個好日子跟她一起看呢,被笙哥的事一攪合,就給忘了。DVD放在我的電腦啟動程序一起,並沒標注,卻被她獨個偷著播放了。也不知她看的時候笑成什麼德行?

我說,“妳爸都還等著妳嫁人,我如何能嫁妳?”

老爺子說,“這事有解,咱媽說,老頭子這兩天老是揣著那瓶酒往別人家跑,顯擺呢,瓊漿玉液般一人只給一小口,等到人家多誇他幾句,沒準他就想通了呢!”

我跟著高興起來,把老爺子往自己身體上拉,一樹梨花壓海棠,身上滿滿的重量。

我把她褲頭往下一拉,問:“硬了沒?”

老爺子忙不迭回應:“硬了硬了。”

我說,“快掏出來,給我吸。”

老爺子說,“吸妳個毛球啊,我說的是腰呢,腰很硬,鋤草鋤了老半天。”

我咬著她耳朵說,“那妳吸我,都流成河了。”

老爺子說,“明天換妳去澆菜吧,別浪費了。”

我說,“嫁給妳了,我是不是天天要喂雞,種菜?”

老爺子誇張地說,“那當然了,還不止呢,夏天蔬果季,要種番茄絲瓜東瓜西瓜南瓜黃瓜,冬天要種高麗菜大白菜蘿蔔,每天要喂雞鴨飼料,要喂魚吃青草,兩隻狗也不能疏忽,三頓飯準時要開餐,洗衣拖地生孩子……好吧,生孩子就算了,反正妳也是隻不下蛋的小母雞。”

這話說到我的痛處了,我忽然難過起來,興致索然。

但是老爺子只用一句話,就消除了我的遺憾,她說:

“這是妳帶給我的最大安全感。”
我想了想,明白了。

永絕我與男人結婚生子的意願,這遠比口頭承諾可靠。






I261924520 發表於 2013-1-17 18:58:48

回復 風塵抄 的帖子

看了這篇我真是很有感觸。其實我不愛這樣,但看著你的文總不由自主陷入某些回憶。 曾經我跟了一位爺兒,她總愛在床上跟我耳鬢廝磨時說:「替我生個娃吧!」然後逗弄得我不得不答應她好讓她快滿足我的需求。 我感到好笑,那年她都已40,我年方20,年長我許多的她竟然說著這樣孩子氣的願望。 但是這些話只在床上出現。當她的手離開我的身體,便是一把推開我,一邊抽著菸一邊說著:「小朋友阿,其實妳不該跟我在一起的。真是很變態呢,我年紀都跟你媽一樣大了!」 還沒學會牙尖嘴利的我老是聽著聽著就要流淚,她也只是看著我嘆口氣,拍拍我的頭:「快離開我吧,你跟我,不適合的。」 而現在,多年以後,人事流轉,我竟愛上了小我許多的小朋友。我便明白了當年她又擁抱又狠狠推開我的理由。

風塵抄 發表於 2013-1-21 09:48:53

本帖最後由 風塵抄 於 2013-1-21 09:4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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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老爺子賣乖討好,或許是遭老太婆警告了,又或許是那瓶酒招來讚美,公公不再動不動就要揍老爺子了。

不但不揍,反而還舉起大腳板翹到老爺子跟前,說,“幫我剪趾甲,妳媽眼花,有次差點剪斷我腳趾頭。”
倒是老爺子不買賬了:“我不要,你腳太臭了,我的手用消毒水都洗不乾淨。”

我小聲說道,“我剪。”

老爺子慌忙抱起公公的腳,好像怕我搶走似的,“我剪我剪。”
事後批評我,“無事獻殷勤,小心招禍。”

我沒招禍,因為“禍”其實一直就在那——

那是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對不起不是故意聳人聽聞,真的是月黑風高,那天是陰曆七月初一(陽曆7月31號,我們回家的第十二天),天上無月,但夜風習習,吹得窗戶和門板劈啪作響。

睡夢中突然聽見阿黃和大黑一齊狂吠。

緊接著是雞。雞們像受了大驚嚇一般呱呱聲此起彼落,還伴有四下逃竄的聲音。更可怕的是,居然還有一隻飛到了我們睡覺這個房間的窗臺上,死命地啄玻璃窗,仿佛在喊主人救命。

鬧鬼了,我想,鬼月沒出門,它倒還找上門來。

老爺子翻身躍起,黑暗中隱約見她操起一把小椅子就往外面沖去,邊沖邊吼:“他媽的我劈死你。”

聽到我的大老爺表現這麼神勇,我心安了。

這時樓上的公婆也光著膀子、穿著褲衩蹬蹬下得樓來,扯開嗓門問老爺子,“看到沒看到沒?”

老爺子氣憤的說,“讓它給溜了。”

婆婆說,“快去檢查一下雞舍,把洞口頂死。”

老爺子領命前去,摸到雞舍裏,打開燈。雞舍大約是用“長3*寬1*高1”立方公尺的舊磚頭堆砌在牆角,頂部就用兩張廢門板蓋著,牆角通往戶外挖了個洞讓雞隻自由進出,待它們傍晚歸巢後,再用塊木板擋住洞口。
現在,木板被那個“它”推開了。

老爺子貓腰靠近洞口欲把木板重新擋好……

但是…她發現了一樣很奇怪的東西,不合適宜的藏在雞舍的廢門板上面,露出小小的一角,應該是被“它”不小心刨出來的。

是信。

是幾封被包在白色塑膠袋裏的信。
塑膠袋已經殘破得不成樣子了,若不是腐化不易,恐怕裏面的信也沒法保存得這樣完好,儘管紙張已經吹彈可破,但老爺子極度小心翻開,還是一眼看清了開頭和落款的兩個名字。

葉子。方健兒。

公公旁若無人地站在桂樹底下嘩啦啦撒起尿來。

婆婆憤憤地說,“上個月也被它們叼走了三隻雞,妳爸真是越來越懶,早就該把雞舍重新整修一下的,拖拖拉拉,辛苦養的雞自己沒吃到幾隻,倒喂飽了這幫畜生。”

我披衣站在老爺子背後兩米開外的門檻邊,看見她反背雙手,緊緊攢著那個塑膠袋,站在晚風中如一尊入定的雕像。

公婆絮絮叨叨的上樓去了。

“那是什麼?”我問老爺子。

“是信。”她回答。

“我是問什麼東西叼走雞?”

“是黃鼠狼。”她回答。

“信為什麼要藏在雞舍?”我問。

“不知道,防我爸吧。”她有氣無力回答,再不言語。

是夜,老爺子一直輾床板,翻來覆去。
第二天,她病了,還發著燒,躺在床上不吃不喝。
飯桌上只剩下我和公婆三個人。

婆婆心急,進房間勸老爺子多少吃一點,身體才有力氣。
老爺子卻像個執拗的孩子,說啥都不肯起床。

公公敲著碗,忍不住又開罵:“在外面長了點狗屁見識,回家倒是水土不服了!”

只有我知道,老爺子淚腺開閘,收放不自如,不敢面對父母。

也不敢面對母女兩個心照不宣的那個秘密。

更無法承受、真相以雷霆之勢從雞舍轟然破出,將她擊潰。




風中的雪 發表於 2013-1-23 13:28:35

[:face40:]~~~~很期待板主更多的文章~~~~[:face40:]

風塵抄 發表於 2013-1-23 14:00:59

本帖最後由 風塵抄 於 2013-1-23 14:0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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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產婦一樣足足在床上躺了兩天後,老爺子夜半摸起來,她用力把我搖醒,兩個人躡手躡腳來到戶外。

鄉村的晚空如此清澈乾淨,星光熠熠,看得見池塘水面泛出的白色波紋。

老爺子說,“我們去走走吧,快沒氣了。”

於是我們沿著曲徑輕移腳步,來到了田野間的一座石橋邊,白天經過時,見一頭的橋墩已被水流掏空了。老爺子說,可安全呢,都百年老橋了,退一步說,就算跨了,正好來個大跳水,小時候常站在橋上往下跳,十歲的女孩子都還光著屁股蛋呢。

我說,“現在淤泥太厚了,水裏看起來很渾濁,這要跳下去,搞不好會出人命。”

老爺子感嘆說,“是啊,那年月,這溪壩的水多乾淨啊,全村女人都來此洗衣服,挑水回家飲用。”

我說,“所以妳萬一跳死了,人家還以為老柳家的女兒因為嫁不掉,跳水自殺了。”

老爺子哈哈笑起來,說,“妳倒是越來越幽默了喔。”

我說,“看妳不開心的樣子,我怎麼也得學點笑料哄妳啊。”

老爺子突然問我,“此時此刻,妳能辨出北方不?”

我說,“太陽東升西落時我才能分辨方向。”

老爺子指向星空,“妳把北極星指給我看?”

我抬頭仰望,每顆星星都那麼燦爛,實在看不出哪顆有什麼特別。

老爺子戳戳我額頭,“唉呀,妳不會先指認北斗七星喔?”

然後她順著北斗七星的斗身上端到斗柄尾端,依序念給我聽:天樞、天璿、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

“沿著天璿到天樞這條直線往外延伸,有一顆閃閃亮亮的正在對妳眨眼睛,那就是北極星。”老爺子笑說。

我問,“這些名字都很拗口,妳怎麼記得清?”

老爺子說,“日、月、火、水、木、金、土七顆星合稱“七曜”,古時分別用來稱一個星期的七天,如‘日曜日’是星期日,‘月曜日’是星期一……如此類推’。”稍頓片刻,她接著說,“我家地處偏遠,大學時每逢暑假,方健寫給我的信,郵差總是直接扔在村上的雜貨店,到我手上後又是好幾天過去了,發信也是一樣。於是我開始寫日記,每湊足七篇,就一次寄給她。夏季星空很明亮,看得見北斗七星,我就將這七顆星當成我的七曜日,星期一寫的日記,就用‘天樞’為題……”

我又開始浮想聯翩,幻想出大學生柳葉在星空下揮筆寫情書的癡情模樣。
我說,“妳們那時候談戀愛真辛苦啊!”

老爺子搖頭,“一點也不苦。妳懂那種千等萬盼獲得來信的喜悅嗎——我爸從田間回來,將一封皺巴巴的信丟在桌上,說,‘葉子,杭州來的信呐!’不可相信還有人能比我更幸福。”說著她話鋒一轉,“哪像現在的年輕人談戀愛啊,思念的火苗剛燃起,拿起手機撥一撥,發個簡訊,那火苗就熄滅了,相思何以成災?”

我很想對老爺子說,妳錯了,就算妳在我眼底,我的相思依然時時成災,可惜妳不會明白。
只是酸楚的回她說,“妳的愛原來可以那麼濃烈。”

老爺子一彈指,手中的菸屁股就飛到溪壩中。
她悵然說道,“誰不曾年輕呢?”

我說,“妳其實也並不老,別總把自己說得好似已歷經千百年,妳甚至可以說是年輕有為,我就無法想像自己三十幾歲會有什麼成就,或許一事無成。”

老爺子重新點燃一隻紅大衛,機場裏買了好幾條塞在箱底,但在家時卻也沒辦法隨心所欲,一旦逮到機會就抽個痛快,跟放風的牢犯一樣。

她問我,“那妳想知道成功的捷徑嗎?”

我回答,“成功沒有捷徑。”

她說,“有的,找一個讓自己渾身充滿恨的人,恨得越徹骨,力量就越強大,也就越接近成功。”

我難過地說,“妳恨方健,因為妳那麼愛她,她卻背叛妳。”

老爺子說,“我是恨,每一個毛細血管都流淌著恨,我對自己說,此生定要將方健捅我的那致命一刀還回去,讓她也體會什麼叫生不如死!”她說這句話時口氣無比兇狠,甚至是猙獰的,“為了磨這一刀,我忍氣吞聲,沉潛苦學,只要是跟她工作有關的,我什麼都學,什麼都去做,直到令我自己也無法挑剔為止;就在她涉足葡萄酒時,我也幾乎同步應徵進入加州一家酒莊工作,從葡萄剪枝、整枝、採收、發酵,最苦最累的活一天幹到晚,我連哼都沒哼過,直到看著tank不停的轉進轉出成型的紅白汁液,我才能得到一絲滿足,為了成為一個合格的品酒師,我整整五年沒抽過半隻菸,就算菸癮發作不可自持,我就想辦法讓自己進入睡眠。”

說到這裡時,老爺子突然笑了,她問我一個問題:“風塵,難道妳從沒想過,大陸民眾並不能自由移民到台灣,而我卻可以?就是因為透過美國H1B工作簽證獲得的機會,當然,還有輔助管道,這妳日後會知道。來到台灣後,我每一份工作都跟葡萄酒有關,大小夜店當酒保,跑葡萄酒業務,站葡萄酒專賣櫃檯……”



風塵抄 發表於 2013-1-25 10:39:37

本帖最後由 風塵抄 於 2013-1-25 10:4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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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天不負苦心人,就在方健的葡萄酒堆滿倉庫一籌莫展時,我們重逢了。”老爺子說,“她的生意活了,但她的活路卻也正是我要送她踏上的死路起點——那款簽名酒計畫,讓方健投入的資金之巨,足以讓她名下包括葡萄酒、內衣、健身器材及商業房產所有資金鏈全部斷裂,若加上媒體、客戶、供應商集體倒戈,傾家蕩產還不足為懼。我要讓她知道,放棄我,是她畢生最悔恨的錯誤!!!”

看著眼前的老爺子,我再一次感到了陌生。

也不得不信,愛的力量,遠遠比不上恨的力量。
貧窮和挫折激發的力量就更不能相比。

我問,“那款葡萄酒有什麼問題嗎?”

老爺子搖頭,說,“葡萄酒本身沒問題,但是‘柳葉’那兩個字有問題。”

我問,“什麼意思?”

老爺子仰頭大笑,驚嚇了一旁蹲坐的阿黃大黑。
她說,“說妳傻吧,妳還真不聰明,柳葉是什麼東西啊,名不見經傳,擺明就是銷量毒藥嘛!”

我說,“方健應該比妳更有數。”

老爺子幽幽一聲歎,“所以說,我還是輸了,她不怕死,我刀再鋒利有什麼用?”

我說,“方總做了最壞的心理準備,但也做了最好的心理準備——老爺,妳一向自信,洞察市場也洞悉人心,這回怎麼如此不自信?一個瓶身簽名不一定能左右市場,不管是聲名顯赫的人還是無名之輩,我說的沒錯吧?”

老爺子說,“擺在巨額資金面前,這風險當然是太大了,當方健真做了這個決定時,我其實退縮了,怕了。我說我不要簽名。”

我說,“柳葉天不怕地不怕,會怕寫自己的名字嗎?妳那是愛她、不捨她受傷吧!”
為免自己內心情緒被老爺子察覺,我又接著問,“那方健怎麼說?”

老爺子回答,“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很固執要我簽。那好,簽就簽吧,筆鋒一落,恩怨從此兩清。”

我問,“真的兩清了嗎?”

老爺子說,“永遠也清不了。”

我說,“當初妳離開杭州後,她寫信给妳解釋,可是妳一封都沒收到。”

老爺子說,“是的,如果我收到了,我就不會避居台灣,方健不會嫁去美國,不會有今日的葡萄酒老闆和葡萄酒專家,也不會有恨。”

“更不會有我與妳的相遇,並且坐在這裡一起看星星。”我在心裏默默的說。

良久,老爺子才又說,“很多事情都要很久以後回頭才能看得清楚,命運是青睞於我的,若是收到那些信,我想,我與方健也不會有好結果。”

“因為世俗嗎?” 我問。

“世俗不可怕,可怕的是親情樊籬。”老爺子說,“妳知道嗎?其實我打過電話給方健,是方華接聽的,她準是刻意攔截電話的。她對我說,‘葉子,妳不要再耽誤方健了,我父母對妳那麼好,妳忍心看著他們傷心嗎?妳忍心看著我們這家人聲名掃地嗎?’她還告訴我方健的婚訊,這才是致命傷——那一天,我真的有去杭州,也真的看到方健被Keith Penney抱進到他們新婚的大樓……該死,我怎麼還是想掉眼淚?”

“這我就不懂了,方健的信裏到底寫了些什麼?”我感覺到不合理。

“她說她從沒愛過別人,但是她必須要結婚,希望我可以等;她說想多賺些錢,以後兩人移民去澳洲紐西蘭什麼地方都行,只要可以在一起,她還說……”老爺子說到這裡時,突然打住了。

“她還說什麼?”

“她想生孩子,想做母親。”老爺子艱澀的吐出這句話來,“大學時,她最大的心願就是當賢妻良母。”

我腦海中頓時響起十幾天前她對我說的那句話,“這是妳帶給我的最大安全感。”
一個尋常女人的不幸,卻成為同性伴侶的大幸,我是該哭,還是該笑?

老爺子寧願車內枯等也不願進去方健家,想必也是因為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成為別人的新娘被抱進洞房而不肯釋懷吧?

返回的路上,我挽著老爺子胳膊,問了這麼一句,“如果方姐知道妳十多年後才看到她寫的信,妳猜她會怎麼想?”

老爺子回答,“我只在乎妳會怎麼想。”說罷,她撓撓我手心,癢癢的。

真討厭,每當她說了我喜歡聽的話時,語調中總呈現出那種似是而非之意。

讓我既甜蜜,又感覺不踏實。



風塵抄 發表於 2013-1-26 17:01:44

本帖最後由 風塵抄 於 2013-1-26 17:10 編輯

45

離開的前夜,老爺子將一張提款卡塞到婆婆手中。她說,“媽,我拜託你們,別再省了!”

婆婆憂傷地說,“妳三個哥哥多少都會拿錢回來,妳以為我跟妳爸真的不夠用嗎?葉子,妳真的不知道父母最需要的是什麼嗎?”

老爺子癟癟嘴,說,“面子。”
只要她言不由衷,臉上就出現極不自然的表情。

婆婆歎口氣,轉身走開,幫我們張羅行李,臘肉香腸辣椒乾辣椒粉蜂蜜花生米一股腦的塞,盡其所有,恨不得把個家都塞進女兒的行李中去。

老爺子直嚷,“媽您再塞,肉製品通不了關的!”

婆婆不由分說,“若是真的通不過,就扔掉。”語氣好堅定。

就在老爺子去洗澡時,婆婆把我拉到房間裏,拿起我的手,將那張提款卡慎重放到我手心。

她說,“風塵,妳都看見了,鄉下雖然窮,但至少吃用不愁,什麼都不用買;可是葉子孤身在外,大城市吋吋節節都離不開錢,她從小要強,受再多委屈都不會讓父母知道,我們照顧不到她,但如果她手頭寬鬆些,我和她爸也就少些牽掛。”

說完這些,婆婆又掏出一對褪色的金手鐲,對我說,“難得妳在我們家住得慣,阿姨沒什麼禮物送給妳,這個給妳收下,日後若記起門前這條路,記得跟葉子回來看看。”

一行人扛著行李來到回來時停車的那個破屋前,看見公公叼著菸,蹲在路邊的大石頭上,悶聲不吭。
他的眼皮耷拉下來,大口大口的吐著煙圈。

就在老爺子要坐進車內時,婆婆招手讓她過去,低聲在老爺子耳邊說了句什麼。
老爺子猛點頭。

三個小時後,從長沙到三亞的航班從黃花機場起飛。

老爺子靠窗假寐。

直到飛機穩穩穿行於萬里無雲的高空,我終於忍不住湊到老爺子的耳邊,問她,“妳媽跟妳說什麼?”

“誰媽?”

“咱媽……咱媽說什麼?”

老爺子睜開眼,復而閉上,懶洋洋回答——

“她問我,‘日後鄰居問起來,我可不可以告訴他們,葉子嫁去台灣了?’”

“妳說可以?”

“嗯。”

“也沒說謊,”我緊抓老爺子的手,把頭靠在她肩膀,“如果妳肯嫁給我的話。”

老爺子說,“我才不要嫁給妳,妳這麼愛哭,一點肩膀都沒有。”

我說,“如果妳讓我娶妳,我就會更堅強。”

老爺子說,“我可不是什麼好人,我很記仇的,如果妳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

我說,“真希望會有這麼一天,讓妳生命中全是我的影子。”

老爺子說,“妳還想聽我和方健的故事嗎?”

“不,我知道的太多了,一時之間消化不完,也希望保留一些想像。” 我說,“但是我有一個問題想問妳,方健,她是同性戀嗎?”

“妳這問題問得好,我來回答妳,” 老爺子笑了,“方健是個如假包換的異性戀——如果妳現在去問她‘出櫃’是什麼意思,她肯定會回答妳,‘出櫃喔,應該就是出軌的意思吧,火車在行使途中偏離正常軌道了,意思是不忠。’哈哈哈。”

“妳還愛她嗎?”

“妳說咧?”

“最好是愛,否則,”我回答,“下次去杭州,我們就沒有免費的五星酒店住了。”

這一天,是2011年8月9日。

傍晚,飛機降落在大陸之行的第三站。海南三亞。

是夜,我終於脫下綿羊外衣,把矮我一截的老爺子撲到在床上,伸出我蓄謀已久的狼爪。
我將她的雙手按在頭頂,膝蓋頂住她的腿,由下往上,剝得她遍體精光。

這小綿羊害羞地閉上眼睛,雙腿合緊緊,頭偏來偏去搖得像撥浪鼓,閃避我的激吻。

這回吃定她了,我想,同時加快了出擊力度。

“妳……”她喘息著說,“好歹也穿件衣服吧?”

“才不要。”我嬌笑著,上身略略支起,故意將胸部擦過她的臉,感受到那眼睫毛撲閃撲閃的掃過乳尖,頓時心癢難耐,一把分開她的大腿,手就觸摸到那裡,已經濕滑成澤。

我在她耳邊呵氣如蘭,“妳很想要了,對不對?”

小綿羊“咩”的一聲快哭了,“想,想要……”

我繼續撫弄她那片沼澤地,感覺到一股溫熱從指尖流過。

“想要呀,那就要乖一點喔,”我看著身下的獵物,欲突破她最後的心理防線,“對我說那三個字,不准再打迷糊眼,第一個字是‘我’,第三個字是‘妳’,快說!”

小綿羊哭喪著臉說,“可以在後面多加兩個字嗎?”

“多加兩個字……”我在心裏快速組合,“‘我愛妳永遠’? ”
忍不住心花怒放:“快說快說!”

“我求妳住手!”小綿羊尖叫。

說時遲那時快,又是一陣熱潮襲來。
我收回手,五根指頭像從血海中撈出。

再低頭一看,完了,潔白無瑕的床單上,已經紅花朵朵開。





有些人,她或許從未說過“我愛妳”,但愛,一直都在。


~全文完~



風塵抄 發表於 2013-1-28 15:23:02

本帖最後由 風塵抄 於 2013-1-28 15:23 編輯

親愛:

這個長篇,是記錄,是銘刻,是分享,是提示,也是期盼。

中間有笑,有淚,有分,有合,有恩,有怨,更多的,是愛。

縱然不乏跌宕生變,但生活最終都會迴歸輕鬆平淡,因為這才是我們所追求的。

三萬多次的點閱,成就我們這短短幾月的緣分。中間因瑣事纏身,幾次差點棄文。但因著妳們,因著妳們對風塵的好、對真愛的追尋如同對真理的追尋,我堅持一氣呵成,就怕夜長夢多徒生遺憾。

所以說,很大程度而言,妳們的喜愛,是風塵最大的動力。
我會永遠記得,在這個新舊交替的冬天,有妳們陪著我一起聽故事,傾訴和共享我們世界裏不為人知的喜怒哀樂。
在這個過程中,我收到了很多的讚美和鼓勵。還有默默無聞的友情加冕。

更重要的是,結識了很誠懇、很優秀、很智慧的朋友。她們如妳我一樣,都有自己的故事,在那些故事裏,大多為我們所似曾熟悉,因此輕易撼動人,也因此引發共鳴,驅散了寂寞和憂傷。

我們雖沒見過,也或許終生不見,但這愛,已悄植心田。這是書寫此文的最大收穫。

若妳們也能體會風塵的用心,好好去對待離妳身邊或心中不遠距離的那個人、那些人,知進退,懂得把握與放手,努力工作快樂生活,那麼,我們這個小小的圈子,也許就能更強大一些、更溫暖一些。
風塵請妳們,再努力點,再堅持點。

真希望,我們能在下一個故事裏再相遇,講述和聆聽屬於我們生命中的美好。

又及,有關心風塵的姐妹問到了我與老爺子的近況,我想順便告訴大家,我們很好,雖然相處過程中還是風波不斷,並且頗受人和事的考驗,但都走過來了,並且更加堅定了要繼續走下去的決心,因為——

世間情緣,有今生,無來世。
必得珍惜。

但願笑容環繞於妳們的每一天。

深深祝福大家,好姐妹!
謝謝。

2013年1月28日


羽軒 發表於 2013-1-28 20:3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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