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塵抄 發表於 2012-10-25 21:25:03

本帖最後由 風塵抄 於 2012-10-25 21:25 編輯

9

(畫面快轉到今時今日)

清晨五點多,眼睛尚未睜開我便翻身去側抱老爺子,這是一個習慣性動作,這動作還給我帶來過不大不小的尷尬——某次和同學討論畢製作品,因為弄太晚,兩人便在她擁擠的小床稍事休息打算等待黎明再戰;天快亮時,我的直覺接收到一陣靜謐得出奇的氛圍,而正是這直覺促使我醒來,於是我發現自己正像一條蟒蛇牢牢箍住同學平躺的身體,一隻手掌還很不安份的覆蓋住對方胸部,更要命的是,我是幾時把自己脫得連內褲都不剩的?

在同學沉默而驚詫的眼神中,我狼狽穿好衣服,落荒而逃。

通常,若晨曦時分去抱老爺子,基本上我的手臂會落空,因為她早就起床開始鋪陳新一天的工作了。這老傢伙精力旺盛,睡得比我晚,起得比我早,用她的話說就是“成人一天睡眠五小時足矣,超過的部分不是養精蓄銳,而是滋生惰性、虛擲光陰。”

所以有時候,為了能睡個日月無光的飽覺,我就以要事為由,回到父親的家裡、我那日久蒙塵的小床去睡。老爺子說過,她最討厭年輕人不思進取,二十幾歲不奮力一搏,過了這年坎便心有餘力不足。為了治我的瞌睡病,老爺子可謂用心良苦軟硬兼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她說萬事皆可逆唯獨時光不可逆;她還用良師之態對說,“風塵妳擁有這最好的時光,請將它好好利用,未來,有的是妳長睡不起的時候。”

應該說,老爺子的警鐘敲響了我靈魂深處的某根神經,使之復活。如果說我這四載年華有著脫胎換骨的表現,那麼,老爺子的警鐘無疑也是驅動力之一。

因為醒得比平常早很多,這回我得以實實在在地抱住老爺子的身體,把頭埋在她散開的長髮間貪婪嗅聞。然後我支起上半身,讓兩粒小葡萄以自由垂落的狀態在她臉頰來回輕掃,還故意堵她鼻孔。果見老爺子輕蹙眉毛,不耐煩的把頭撇到一邊去,繼續酣睡。

我爬起來,輕輕啄了啄老爺子額頭,同時關閉玻璃窗拉緊窗簾,房間頓時暗黑下來。就讓她久睡一下吧。

待做好、擺好精緻的早點和咖啡後,我回到房間換衣服,拉動衣櫃的聲音才把老爺子從睡夢中吵醒。我對著穿衣鏡整頓裝扮,看見身後床上立直身體的老爺子愣愣地看著我說,“大清早的怎麼飛進來一隻花蝴蝶?”

我回眸一笑故作媚態,“今天有約會。”

“向老闆交作品?還是認識了新朋友?”

“比這些都重要。”

老爺子“哦”了一聲,起床穿衣。理論上,對於她這種不好奇、不追問的態度我是非常認可非常佩服的,但是情感上卻又感到失望,甚至些些的嗔怒。我有信心讓自己吸納人世間更多更複雜難解的道理,但是卻無法想通:眼前這個睡在我身邊四年之久的愛人,她到底在乎我多少?
揣著這個說不出、說出來亦占不到理的心結,我低頭悶悶掃光了自己那份早點。

臨出門時,激情再度泛起,我扭動腰肢誘惑老爺子,“這樣穿好看嗎?”

“小淫婦,妳就放心去約會吧!”老爺子在我胸前用力捏了一把,毫不憐惜。

“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妳。”就像腳底釘了釘子一般我挪不開步。

“不准問我愛不愛妳。”老爺子乜斜著眼說。

我出神看著她的臉,這張怎麼看也看不夠的俏臉,腦海中浮現出第一眼看見她時的畫面,怔怔的失了心竅。良久,我伸出手,蜻蜓點水劃過她唇角,輕歎一聲。

“說妳愛我。”我說。

“妳愛我!”老爺子飛快接道。

我放棄舌辯,放棄癡想,砰地一聲果斷出門。

為了送老爺子一份像模像樣的紀念禮,最近我頻繁接案,通宵達旦熬夜是常有的事。儘管再厚重的禮物本身並不具備老爺子心目中所謂的意義,也未必能討她歡喜,但是,這拼揍禮物的過程,卻是美好的。

今天是我們的四週年紀念日。一點懸念也沒有,老爺子忘得乾乾淨淨。
不過,就算她記得,這個紀念日恐怕也不會因此而被賦以神秘或驚喜色彩,比如一句盼之若渴的情話,或者籍由一個美麗的謊言把我騙進甜蜜陷阱。

整整四年,我柔腸百轉,“機關”算盡,卻仍沒換來老爺子那句我愛妳。


風塵抄 發表於 2012-10-26 20:30:16

本帖最後由 風塵抄 於 2012-10-26 20:35 編輯

10

現在,就讓我再次穿越記憶的蟲洞,回到過去,那段剛搬去與老爺子同居年月的、起始點。

比做夢還感覺失真的是,老爺子的獨居生活,竟是常態,也就是說,我完全不用擔心赤裸著從浴室走入客廳會劈頭撞見開門進來的其他家人,不需做愛時還得評估自己的叫床分貝是否恰到好處既不影響別人又要確保兩人的床笫之歡。

非但沒人來,也沒他處去。既無親人可期,亦無職場可守。   

這老爺子,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現今想起,如果當初我足夠謹慎,潛意識就會試著調閱人間副刊登載過的某個短篇小說——大意是說,有個常出入高檔茶樓的風流俊雅男子,總能吸引到落單的美女主動投懷送抱,進而入他家門與之苟合……陰森的來了,該男子有個收集癖好,他收集什麼呢?女人的眼瞼。淩鋒切割,精準無比,完美的刀片藝術。

可是如果我太謹慎,像個走火入魔的偵探小說家那般,試圖要將每一處不合理進行嚴絲合縫的深究,那麼,今天我風塵,絕不會比深巷的站壁女高貴多少。

可見,愛本身就是一場冒險,盡頭是天堂是地獄,走著瞧便是。同時也驗證了老爺子慣常引用的一句話:這世界從不存在沒有意義的事情,存在的,只是你不感興趣的事罷了。比如,被切割眼瞼的女屍事件就很有意義,針對活著的女人來說。

而我愛上老爺子,也很有意義。

對我這樣一個深諳寂寞比死還可怕的女孩來說,老爺子無親無故最令我開心了,她要不要闖職場、能不能養活兩張嘴都是外話,沒米下鍋不重要,關鍵是她在我的世界中心並且為我獨享。再不濟,我風塵這具雖不敢自詡秀色可餐、但好歹養眼的光滑皮膚及端正容貌,換來衣食無憂鐵定不成問題。

想一想,十八歲的我實在夠天真,我居然對她說,“爺,我去賺TT們的錢,網路上找得到。”但更天真的是,我真以為老爺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肯定是個窮得揭不開鍋的傢伙。更更天真的是,從沒想過的荒唐事情居然能從自己嘴裡像放屁一般輕易噴出。還以為那是愛情。

老爺子不動聲色回我道,“T的錢你賺不到,男人才可以。”

我正思索要如何接下這句話,卻被她打斷了——

“你他媽就是個妓女,喔不,妓女是等價交換,妳是婊子,從妳第一次跟陌生人上旅館,从妳第一天踏進我的家門,妳就是。”

“我沒有跟陌生人上旅館,我是跟妳。”我大聲解釋。

“那時候的我,難道不是陌生人?”老爺子聲疾色厲。

我惦惦說不出口。要如何回答,見著她的第一眼,便恍如累世相知?

說不出話來的我,眼淚潸然落下。老爺子又是一聲淺歎,攬過我的肩頭,說“或許,是我錯了。”

我用手掌捂住她的嘴,告訴她,我有多感激,對面相逢的一刹那,她向我提出的那場改變命運的肉體之邀。

接下來的時間,我不再心懷好奇和幼稚的賺錢想法,乖乖回到校園,恪守一個大學生的本份。我比班上任何一個同學都要拼,短短三年下來,我從一個連余光中都不知道是誰的文學白癡,到閱遍大半個圖書館的優秀讀者。因為老爺子耳提面命提醒我:閱讀和思考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重要到不但能改變生命的形式和本質,還能使一個女人就算年華老去都還能擁有最美的容顏。

至於科系專業,未來混飯吃的工具,那就無須詳加著墨了。值得一提的是,大學畢業的半年後,我的作品掛到了台北博物館的外牆和展覽大廳。
愛有多熾烈,信念和力量就有多強大。沒有我們做不到的事,只有不願意做的人。

只是無論多晚多累,我依然會風雨無阻從校園趕回老爺子身邊,哪怕只能睡上兩小時,哪怕被老爺子一口一句賤人罵到臭頭,我依然初衷不改。

隨著同居生活漸往深處,我也才驚訝的發現,不在職場沒有老闆整日搗鼓電腦和一堆資料的老爺子,竟然生活得遊刃有餘。

不光如此,還有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件,隨時間一樁樁浮出水面,更令人折服和好奇——判斷問題如此精準,解決問題如此神速,還有那隱身在世界各地的人情脈絡如此豐沛……這老爺子,她到底是什麼人?


風塵抄 發表於 2012-10-29 19:54:53

本帖最後由 風塵抄 於 2012-10-29 20:12 編輯

11

接下來,請允許我暫時睜開眼睛,合上大腿,與大家思考和探討一些跟我們女同生態息息相關的問題。

我有個大學同學,是踢,情史豐富多彩但每段戀愛出奇短命,開頭時轟轟烈烈,結束時淒淒切切。有次好友聚會時她喝了點啤酒,忍不住大吐苦水,感嘆現在的女生很物質、很薄情、見異思遷,對她越好她越犯賤,外面的男生勾勾手指頭,她就屁顛兒跟人家跑了;同學還對我說,風塵妳家老爺子好命,遇上妳這麼個傻妞,打都打不跑。

我笑笑,只說一句話,會被男生追走的女生,遲早妳都留不住。

這是第一個問題——感情有空虛到為了有人可以牽手而去染指異女嗎?

且既染指了,就該要拿捏住感情的收放,時刻銘記:她們不過妳鍋子里永遠也煮不熟的鴨子,無論妳如何用心調理,遲早她會飛進別人的鍋子,留給妳一地鴨毛。感情的道理,不是專為受傷者鋪設的。她愛上妳是偶然,離開妳是必然,千萬不要過度相信自己的魅力。妳手指再是孔武有力張弛有度,但人家真正需要的是“熱脹冷縮”的那一隻。性別才是妳輸掉愛情的致命傷。

將這個問題反過來——同樣,異女們也該自重,不要軋一腳進同志圈中趟渾水,把人家的真感情當成白老鼠實驗,這樣既不負責任,又很失德。

我知道有一種女生,她們硬把自己送入踢的視野,卻又百般矯情,自抬身價,以為自己是個站在被閹割的太監前面的高貴公主。妳(指踢)跟她搭訕示好時,她冷冷淡淡愛理不理;轉身要走時,她又欲說還休暗示妳在她心中的存在。

她們是同是異呢?或許兩者兼而有之。這些人遊走在女同性戀的邊緣,兩腳開開各踏一個世界。她們抑或認為,踢是一種被上帝忽略的畸零人群,且面對資源(可選對象)嚴重匱乏的難題,因而只要嗅到了女性的氣味,便會饑不擇食一口吞下。

而這些人,我們所謂的“婆”(誰知道是真是假呢),就揣著這莫名的優越感,徘徊在踢踢們的嘴邊,舊去新來朝秦暮楚。因為我們的圈子實在也不夠大,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忽一日聚會場合中發現,耶?那個曾口口聲聲沒有自己會活不下的女人,她滿面春風挽著誰的胳膊呢?

如果要我說,踢踢應該是造物的恩寵。她(們)既有女性的細膩柔情,又有男性的熱血擔當,還有,精准掌握和賦予我們(婆)高潮的能耐。
更重要的是,踢是女子,這才是令我們敞開心扉的第一道門。

還是回到問題原點,或許有人會疑惑,性向又不會寫在女人的臉上,怎知道她是婆是異?

對這個問題,我只有一句話,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相同磁場的人是完全能夠通過對方的思維、觀念、眼神、著裝、喜好、個性、生活圈等軟指標找到答案的,狗狗尚且能分辨地上的骨頭是否系同類所出進而決定是否要啃掉它,況且人?

如果妳實在雙眼迷糊心智未出,那麼抱歉,可能妳真的是上帝造人的瑕疵品。

至於那些自己也無法給自己正確定位的人,其實反倒可以理解。有人早慧,有人晚熟;有人天生大智通曉情理,有人魯鈍,勢必要歷經百態才能收穫真相。
而通常,別人是否愛自己時,我們能夠很快明確並且捕捉到信號;而至於自己是否愛著別人,則往往難以確定。故有“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之說。

套用老爺子的話來說,就算全世界的婆都被別人抱回家了,她也不會讓異女有機可乘——給她們傷害自己的機會。
生活中,喜歡老爺子的異女實在有夠多,多到無論她因公或私要去見哪個女人時,我都得留神她被人盯上。且不論那“盯上”是否參雜有威脅到我地位的成分,我都會因此而感覺到困擾。

在此我要向有伴的老婆們透露一個損招,尤其是妳家老公魅力大到無法擋——訓練自己成為一個美食家,把她養胖,胖到連她自己照鏡子都覺得羞愧不已,那最好,得了便宜兼賣乖。
我花了四年時間,把老爺子成功的從46公斤的冷面女匠變成54公斤的彌勒大嬸,看她在鏡子前一副愁容滿面的樣子挑不到合適衣服時,我就忍不住偷笑到腸子打結。
不過很遺憾,54公斤的老爺子,魅力卻更加膨脹,一如她的身材。

不要企圖說服我,提醒我要有自信,說“真愛是能禁得起考驗的”之類。這正好是我下一篇文章想要同大家討論的——感情不是一盆扔在陽臺聽之任之的植物,感情是需要用心培養和經營的,艱難的同性愛尤為如此。
相愛可以一時,相處卻要一世。這一世的女女糾纏,光有愛,真的很不夠。



風塵抄 發表於 2012-11-1 10:51:40

本帖最後由 風塵抄 於 2012-11-1 10:57 編輯

12

延續上文——同性愛情更需要用心培養和經營。

生活中總聽見有人感歎,為什麼同性之愛如此難以持久?隨便找幾個女同調查取證,如果都肯吐實,那麼十有八九會得到這樣的答案:她的歷任情侶數目,至少是三五個起跳,有的兩隻手加起來都不夠數。

而若追問為什麼分手呢?
似乎人人都有委屈:有的是家庭和社會的壓力所致,棒打鴛鴦含恨而分;有的是“因不瞭解而相愛,因瞭解而分手”;有的是被男人挖牆腳;有的是不甘被人戴綠帽子;有的是承受不了經濟壓力;有的是不斷追求新鮮感以掩蓋缺乏安全感;有的是沒感覺了,也就是不愛了。
分手的理由跟異性戀伴侶之間並無本質區別。但是,換伴的頻率卻比異性戀高,相處的壽命也比異性戀短。

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沒人願意捨棄身邊這個花去妳很多時間和精力的伴侶,不是不甘願曾經的付出就此付諸東流,而是,重新去認識一個人,讓自己重新傷筋動骨再愛一回,彼此試探努力磨合,實在是消耗不起了。荷爾蒙能恣意分泌的時長比我們想像的還要短促,尋來覓去的,換人不換對白,到頭來發現,曾令妳砰然心動移情別戀的女神,不過也就是萬家燈火中拎著醬油瓶回家鹵豬腳的黃臉婆。

異性戀關係之所以較同性穩定,不是因為他們更懂得經營感情和處理問題,而是其兩性關係中擁有看得見摸得著的堅固紐帶——受法律保障的一紙婚約,和將兩者牢牢捆綁的孩子,受其社會責任與義務驅使,便無法輕易一句“沒感覺了”就分道揚鑣說再見。
很多異性婚姻當事者並沒有明確感受到幸福,很多人囫圇著過日子,很多人就算外遇不斷也不願踢走家裡的老婆,不是因為愛,而是“紐帶”的連結作用。

但是,同性之間的紐帶,卻是無形而抽象的。愛火燃燒的時候,這紐帶如此堅韌,堅韌到可以罔顧世俗、堅韌到可以放棄原則、堅韌到飛蛾撲火;而當愛火冷卻時,這紐帶變脆弱了,脆弱得承受不了對方的一句氣話,脆弱得連一根稻草般沉重的壓力都負荷不起,脆弱得抗拒不了任何第三者的誘惑和勾搭。

要靠理性去控制這條善變的情緒紐帶,長久來說不容易。而要兩個人共同秉持此念不離不棄,更是難得。同性之路本就難走,如同逆水而上的溪魚,需要付出更大的力量和勇氣,需要更多的耐心和包容,別說奮力排除外部障礙,就連起碼的相處之道都不願經營,隨便就抽身而退,多麼的令人唏噓。同志大遊行年年舉辦,同志參加的數目年年遞增,大家寧願混在隊伍中高舉旗幟振臂呐喊要政府放行要社會通融,要平權要自由,要這要那的,請想想,這些東西是嘴巴要得來的嗎?
如果我們每個人,在維護好自己同性關係的同時,為所有的結合模式做出表率,那麼我相信,未來,連遊行也不需要了,社會自然會還我們以公道和尊重,清除路障讓我們通向同性婚姻殿堂。

在我與老爺子的同居生活中,其實不乏很多次這種時刻:老爺子被我氣得唉唉歎,揚言,“風塵,如果妳再不離開這個房間,我真的想死的心都有了!”也有時我被老爺子似有若無的感情弄得心灰意冷,會想,“我是不是該識相點,主動離開她?”
幸好,所有的不詳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冷靜半個鐘頭,又是一對好伴侶。

我很感激老爺子,無論發生什麼事,她從來不說“分手”二字。這是我從她那裡得到的、最具安全感的一個吉祥信號。

希望我們的世界裡少一些分離,多一些永恆,少一份失望,多一份希望。
同性議題專文探討暫告一段落,下文回歸敘事。

風塵抄 發表於 2012-11-2 13:47:47

本帖最後由 風塵抄 於 2012-11-2 13:48 編輯

13

我和老爺子對彼此身體都非常熟悉,但熟悉的部位卻大不相同:我知道老爺子有幾根白髮隱藏在秀麗如雲的烏絲裡,知道她後頸髮根處有粒朱砂痣,知道她左邊的眼睫毛比右邊更翹一些,知道她右手中指比左邊略顯粗糙、夾筆之處還磨出厚繭, 知道她的嘴唇顏色會隨著心情起伏而改變——通常,我是難以捕到捉老爺子的情緒變化的,她是那種喜樂不形於色的人;而就算老爺子常常會露出孩兒面一般變幻無常的各式表情像馬戲團的雜耍高手,但我深知那些形色跟她內心並不接軌。

還知道她右乳下沿有條像毛細血管一般鮮艷的奇怪傷痕,二號縫衣針大小,穿透雪白的肌膚紋理,清晰呈現。問老爺子,她說她也不知道這玩意怎麼來的。

手臂上因幼年注射疫苗引發感染而留下的櫻桃大的疤痕;手肘內側因兒時頑皮留下的小塊燙傷;肚臍附近因童年染上天花而留下的淺淺印痕;還有頭上天靈蓋位置中指長短的利器割痕,只要沿割痕將此處頭髮兩邊外分,便可一眼看見那條觸目驚心的溝壑。

老爺子像說故事一樣跟我解釋天靈蓋這條溝壑的來歷:

五歲那年,她跟哥哥們去田野間玩耍,彼時晚秋,完成收割的稻田裏只有一堆堆小山丘一樣的乾稻草,那是農家用來生火煮飯的,此外還有山上斷裂的干樹枝。兄妹們在稻草垛之間穿梭嬉鬧,捉迷藏。然後,哥哥發現一窩剛出生的幼鼠,全身粉嫩粉嫩的連眼睛都沒張開,非常可愛。於是三哥將一隻小幼鼠放在妹妹的手掌心,卻被調皮的二哥一把搶過捏死了。敵不過妹妹的哭鬧,哥哥們於是拿把小鋤頭,來到門前的大桂樹底下,打算為夭折的小幼鼠挖墳。

正當二哥將高高舉起的鋤頭奮力往下一揮時,五歲的老爺子不偏不倚把頭伸過去,要將小老鼠放進掘好的坑中,卻被結結實實鏟個正著,當場血柱沖天。父親當機立斷,燒一撮旱菸草,然後將那煙灰灑在她頭頂的血口,並將周圍的頭髮緊緊抓成一束,用以止血。直到那時,急瘋的母親才發現,女兒手中還死死捏住那隻死掉的小老鼠,自始至終沒有哭一聲。

而傷口,就在血污、頭髮、泥塵纏黏在一起的很多天以後,慢慢結痂,慢慢癒合。

說起這段往事時,老爺子嘴角浮起難得的笑容,她說,就像你從動物頻道所看見和認知的那樣, 野生動物們都有它們獨特的生存方式,包括療癒傷口。而我,就是一頭野生動物。

我走過去,近乎粗魯的抱住老爺子,重新檢閱她身上每處深藏不露的傷痕,細細觸摸,忘情親吻。心中的痛楚藤蔓一般自全身延展開來。

有無數個問號在我腦海中翻來倒去。

民國七十年左右的台灣農村,到底是怎樣一副生活畫卷?
乾稻草堆成的草堆,怎沒聽高雄鄉下長大的父親描述過?
旱菸草長什麼樣子?為什麼燒成灰可以敷傷止血?
面對那麼重大、重大得鋤鋒若再失偏毫釐便足以掀開老爺子的天靈蓋、足以讓她小命歸西的創傷,為什麼不送醫急救?
聽起來是好父母卻為何任由一個五歲的傷重女兒像頭野生動物撿回自己的性命?
她的童年為什麼像一部我想像所不能及的民間傳說?

眼前這個匍匐在我懷中的美麗女子,這個從髮絲到腳趾頭我都了然於胸的熟悉軀體,這個與我同床共枕一千多個日夜的親密愛人,我的老爺子,她到底是哪裡冒出來的?


風塵抄 發表於 2012-11-2 13:53:17

本帖最後由 風塵抄 於 2012-11-2 13:54 編輯

14

但若要從老爺子對我身體的瞭解程度來看,那可真叫人又羞又臊,啼笑皆非:有時她將自己偽裝成人體藝術大師,蒐羅出連我自己也從未察覺的形體之美,比如說尾椎到臀部之間的那段弧線,老爺子說當她撫摸我這個部位時便感到心旌搖晃,卻不願逾越雷池一步,只用指尖來回劃過,像品鑒精美瓷器那般小心翼翼。

有時她在蹲馬桶,我站在旁邊吹頭髮,餘光中瞥見她盯著某個點位呆呆看到出神,於是我好奇順著她視線看下去,最後停留在我的光腳上。“風塵,妳全身上下前後左右這裡最好看,細嫩乾淨,趾頭像自然折斷的蔥白,關鍵是尺寸小,跟妳的身高不成比例,按說妳的腳再大兩碼都不為過。”頓了頓又抬頭問我,“妳知道古代為什麼興盛女人裹小腳嗎尤其到了明至滿清後更是蔚然成風?”
      
我嘻嘻笑說,“老師沒教這個。”

“是老師沒教還是妳沒聽?”老爺子白我一眼繼續說道:“南唐後主李煜,就是那個寫下‘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風流皇帝,他治國無能但才情一流,有記載說他最愛看女人聘婷袅娜走路的樣子,就把他最喜歡的寵妃,叫窅(音杳)娘……?把她的双脚用布条裹起来,使之跳起舞來步履不穩花枝亂顫,果然倾倒後主,於是後世之人紛紛效仿。”

我聽出興致來,忙問,“是真的嗎?”

老爺子不置可否答道,“是真是假並不重要,關鍵是能夠娛樂一千多年後的我們——風塵我跟妳說,別說是聽來的,就算親眼見到,有些東西也不見得是真的,它或許是被‘刻意看到’呢?不管是正史還是野史,都是人為紀錄編篡,既是人為,就有了修飾加工和篡改的想像空間。”

“不過有一點肯定是真的,”老爺子挑挑眉毛,說道:“以體形而言,唐朝以胖為美所以楊玉環才能深獲寵倖,但現在來說女子們就算餓到半死也要將瘦身進行到底,可見“美”本身並無既定標準;但是,不管放在哪朝哪代,女人腳小都是男人眼中的美好事物,且不說走路時羸弱扶牆的柔柳姿態容易勾起男人的性幻想,光是幹那活時,將胯下女人兩隻小腳高舉過肩也極為滿足男性的審美和自尊……”老爺子隨即話鋒一轉,“這個我也有體會,哈哈。”

“討厭,人家才剛洗完澡,妳要負責喔,盡講些有的沒的。”我一屁股坐在老爺子身上,將她的頭拉到我胸前,乳峰堵住她呼吸。

“一邊涼快去,我這是幫妳掃盲呢!都快弄到便秘了。”老爺子把我推開,順手拿起一本書,再不理我了。她的怪癖很多,大號算一個,非得有本書在手、有漢字可以看才能進行。有次跟她住進花蓮某間民宿,那個整潔呀,連本壹週刊都沒有,老爺子很灰心,光著屁股不肯出貨,直到我從包裡翻來一張路線圖,她才恢復正常。

此外,還有一個若老爺子不做、不說,我或許到死也不會察覺到的身體特徵,這個特徵決定了我(或許)將終生失去當媽媽的資格。對此,老爺子安慰說,“除非妳打算嫁男人生孩子,否則,其意義何來?”

老爺子向來洞悉力敏銳,開口便能一語中的,但是她卻不瞭解,對我來說,或者對一個女人來說,願不願意生孩子是一回事,能不能生又是另一回事。至少,當老爺子在我身上激情衝刺的最後一刻,我不敢再浪叫著“爺,求妳射進我裡面……”,而老爺子願不願意射與能不能射,卻是同一回事——完成情慾巔峰的最後一躍。


風塵抄 發表於 2012-11-5 17:16:48

本帖最後由 風塵抄 於 2012-11-5 17:17 編輯

15

任何極為枯燥簡單的語言,從老爺子嘴裡出來就變得很有趣,比如這句,“風塵,妳怎麼這麼矮?”

我一聽就笑了,“我應該要多高才算不矮?” 若把老爺子頭髮弄蓬鬆些去量,勉強能測到160公分的身高,而我就算光頭赤腳,也不會少於164。

老爺子沒正面回答我的話,反而饒有興趣的跟我描述賈平凹的小說《高老莊》裡面的一段情節:說是子路(非孔子的學生)在參觀博物館的大唐壁畫時,邂逅一位長腿細腰的美女,心下直覺她有著如同壁畫中的大宛馬一樣的健美體態,以至於往後每每路遇高個女人,心中就浮現出大宛馬的樣子;也以至於更加頻繁去博物館看大唐壁畫,果然回回遇見那長腿美女,由此認識,進而糾纏,最終將馬兒牽進自己棚圈。
此外老爺子還特意提到:一五幾的子路和一七幾的西夏兩夫妻走在老家路上時,因為老婆身高太惹眼了,於是子路低頭猛躥直將西夏甩在身後——作者形容“仰頭婆娘低頭漢”,讓看官遍體生出男女主角外遇偷情錯覺,直到兩口子上得炕來,“……子路卻來了勁,在炕上折騰半天,又索性跳下來,高舉了西夏那兩條長腿,但他站在炕下又實在太矮了,取了一個方凳兒墊在腳下,事畢……”

聽到這裡時,我笑得更是快要岔氣,粉拳已然如雨點般朝老爺子肩膀捶去,
“看來,我也得為妳準備一條方凳兒。”我學著老爺子撂出捲舌京片子。

(插入:隨著共同生活的深入,我才發現,老爺子不只操得一口標準的國語,還能因應話題的需要,隨時變化口音和語言,台語、台灣國語、北京腔、四川話、河南話、英文等,保證一氣呵成,順暢流利;但比如像是日文等令她感覺生疏的,她絕對不會獻醜。)

“去,炕可比床高多了,我也比子路高多了,可是妳……”明明四下無人,老爺子還是停頓片刻,壓低聲音貼著我耳朵說了一句話,活活笑噴出我的眼淚,卻又感覺到一股慾火燒身的熾熱。
這可恨的老賊人很少會對我常規調情,但一個不經意間就挖掘出情慾陷阱,眼睜睜地看著我掉落下去獨自撲騰也不來救我。

再比如“屍擺”——好好的一張雙人床,老爺子卻偏要橫著睡,雖然我不樂意,但總不能各依各的睡法在床上擺出人體十字,只好妥協隨了她。可問題就來了,橫躺在150公分寬的床上,我又不習慣貓腰曲臥的睡姿,如此一來半截腳杆就要懸空了,無著無落的怪彆扭。半夜裡老爺子上廁所, 見被單覆蓋下的我露出半截慘白的腿,乖乖併攏懸垂在透窗灑進的月色中,當下便驅走瞌睡,悉悉索索摸出相機拍下這副光景,並且題名為“屍擺”。

老爺子的無所禁忌和奇思怪想,挑戰了我續存多年的認知和習慣。慢慢地,我竟也能從容進入“屍擺睡眠”,且潛意識裡湧入生死命題——死亡可怕嗎?如果我死了,或者老爺子先死,有未亡人撫摸我(她)漸冷的肌膚,為我(她)拉緊永恒溫暖的掖角,記取我(她)不變的生之容顏,那麼,死又何懼?

還有一句笑話鬧得更大——我們去吃西餐時,當美食和刀叉、情緒和氛圍全部就位時,老爺子按響服務鈴,“小姐,給我來雙筷子!”此話一出眾人側目。

我壓低聲音說,“我的大老爺,這裡是西餐廳啊!別鬧了好不好?”

“可是沒有筷子,我夾不起沙拉。”老爺子不服氣。

服務小姐用她那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語氣說,“對不起,我們不提供筷子。”

老爺子不再堅持,她笨拙地拿起叉子,往嘴裡塞進一口沙拉,然後說,“風塵,我們下次不吃沒有筷子的西餐。”

我柔聲勸道:“爺,西餐是不會提供筷子的,任哪家都不會,我認真學做,讓妳在家吃得舒服。”

老爺子搖頭笑笑,說“不是這個問題。規則都是人定的,至少也是約定俗成,但終究是人為制定,以從眾心理來固化我們的思想,約束我們的自由,篡改我們的意識,包裝成偽善或者偽上流姿態——用筷子吃西餐就是不入流的鄉巴佬?可笑至極。妳當真以為我叉不住幾片菜葉子和水果片?錯!我只是不願意以喪失我的自由意志為代價,我是來享受美食樂趣的,不是為學習如何成為別人的。”

在平常生活中,老爺子也將她的自由意志充分發揮到衣食住行這些消費細節中。比如說她想吃一份招牌“麻將麻辣豆腐”,但是偏好大腸頭不喜歡太多鴨血,她就會向老闆提出,“請幫我多放大腸頭少放鴨血”;作為對方成本考量的對等原則,她也會主動補充,“價格您請斟酌提高,我沒異議。”
鑒於某些店家的商業運作遵循既定模式,因此老爺子特立獨行的消費習慣不見得每次都被接受,但在這個過程中,其自由意志已悄然實現。

不得不提的是,在往後的美食之旅中,我們真的有碰到願意提供筷子的西餐廳 ,不是類似貴族世家那種平價自助牛排店,而是專業高檔的西式料理。

大多時候,笑話只是無聊的笑話;但有的時候,笑話卻蘊藏真諦,端看從什麼嘴巴說出來。



風塵抄 發表於 2012-11-9 15:36:47

本帖最後由 風塵抄 於 2012-11-9 16:25 編輯

16-1

最開始我猜,無論大道理還是小笑話都能講得淺出深入有理有據,那麼老爺子應該是名教授文史之類課目的老師。我還曾暗自遐想:如果我的歷任老師們講課像老爺子這樣意趣富饒,我至於老是在班級吊車尾嗎?我至於蹺課嗎?

又看她那風格獨特、立意鮮明的專欄文章,以及仿佛不經過大腦的盲打速度,我轉而猜測她應該是作家。

再看到她案頭前擺放的一大疊令我頭痛的數據資料,心想莫非她是搞財經的?

但是,無論老爺子從事何種職業,作為一個沒有手機、從不應酬、不入職場、甚至連信用卡都沒有的人來說,應該遲早會淪落到要飯的地步吧?

可事實卻恰好相反,僅僅在一年內,老爺子就接連幫我買了蘋果手機、平板電腦、高配置筆電。她送我這些東西時,絕不會選在具有特殊意義的紀念日或年節,也不會刻意包裝出神秘效果,更不會為我營造驚喜氛圍,她只是以從菜市場返來的神情對我說道,“剛買的,妳用用看。”
去購物閒逛時,看到LV掛有新款,老爺子就會隨意地拉著我走進去,指著某條牛仔褲對我說,“妳穿試試,我覺得挺好看的。”從來也不會先翻開標籤去看看價格。
試穿完褲子,我通常的反應是,“我已經有很多牛仔褲了”,或者是“太貴了”,老爺子便加重語氣問,“你喜歡嗎?”
若我說“喜歡”,老爺子便不再言語,徑直去櫃檯結賬。

到了用餐時間,我們坐在環境優雅的料理店,點好所需的餐點後,我直視老爺子眼睛,慎重問她,“爺,妳很有錢嗎?”
對一個愛到萬劫不復的情癡來說,對方有沒有錢實在是無足輕重的小事,可是深居簡出的老爺子實在令我的好奇心到了無法遏制的程度。

老爺子對我的問話似乎頗感好奇,“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妳送我的東西都很貴,”我輕輕地說,“有的女同學都笑我……應該是羨慕我吧。”

“那妳享受被人羨慕的感覺嗎?”老爺子問。

“我不知道……還可以吧。”我回答得很模糊。

老爺子拿起桌面的菜單,貌似在看上面的內容,良久放下,對我說,“風塵妳知道嗎?在妳這個年齡的時候,佐丹奴和班尼路就是我心中最奢望的名牌,我無數次經過都在想,如果能夠穿上它們走進教室,走到我喜歡的人的身旁,不知道會是多令人開心的一件事?”

我以近乎莊嚴的心情聆聽,沒有插嘴。

“很多年以後,一度,佐丹奴成為我心中一個不願回顧的諷刺笑話,笑當年那個貧寒少女的卑微夢想,而夢想的前方,是更多更無盡的夢想,是名牌衣服、皮包和汽車、房子都填不滿的夢想……為了這些夢想,我付出很多努力,熬夜榨乾腦袋裡的最後一滴汁液,熬到東方泛起魚肚白,熬到脊椎和頸椎都出了毛病,在夢想的一切皆唾手可得之際,我才發現,其實我從來就不需要這些東西,我只是在找尋一條路,不需要綴上夢想的花邊,只需要寧靜地皈依生命的本質,一直走下去,那些原本不是我們夢想的東西,到頭來卻成為我們最深刻的需要。”

“風塵,我想說的是,名牌這些東西其實毫無意義,它絕不會為妳的個人價值和魅力加分;就算妳想要得到它們,最好是遵循一個過程,用自己的大腦和雙手去賺取,那麼無形之中它們就被賦予了名牌以外的潛在美感,妳穿上去也才是真的漂亮。如果妳覺得我說的有理,那麼,我建議現在的妳不妨從平價小服飾穿起,其一符合妳消費者身份,其二,青春本身就是美,別被厚重的東西遮蓋了。”

“至於那些三C電子,有些是妳學習需要用上的,有些是擴張虛榮心的,我也年輕過,所以能夠理解。抱歉,風塵,本來我不想提醒妳沒有母親的事實,但實際上,大妳十多歲的我,不可能不對妳參雜母愛的成分,至於妳要怎麼解讀,那是妳自己的事。對我來說,我們兩個人的關係能不能永恆我暫且擱置一邊,但是我卻無比的希望,妳能利用自己的資質,創造出好人生。我相信,這比千萬句‘我愛妳’都要有意義得多。”

這一席良言產生的時刻,是在我們在一起的第二個秋天來臨之際,我已經邁進大學三年級。秋天似乎是個很有故事的季節。

~continue~


風塵抄 發表於 2012-11-12 14:54:35

本帖最後由 風塵抄 於 2012-11-12 14:54 編輯

16-2

對於我那句“爺,妳很有錢嗎?”老爺子最後給了這個答案:“我沒什麼錢,但我有比錢重要得多的東西,所以說我是個富人比較貼切。”

我又問她,“那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老爺子哈哈大笑,“無業遊民——我不賣關子,相信這是很多人的理想,但是一般人把這理想過於高估了,以為需要掙到足夠財務自由的錢,才能夠放棄職業選擇隨心所欲的生活,事實上不是這樣,準備是要有,但不是錢,也不是固定職業,是一種積極態度和決心而已,每個人都有這兩樣東西,關鍵在於敢不敢亮出來用。”

我說,“妳這樣說,好像在宣揚基督信念。”

老爺子歎道,“妳可能還不明白,態度和決心其實是每個人身上揣著的兩把無形鈍刀,也許很難磨,但只要磨成了,它便所向無敵。別去相信那套‘每個人只在特定領域才能展現天分’的鬼話,妳說妳看到文字就頭痛,但我敢保證,不出三年,妳完全可以成為二流作家——只要妳肯磨刀。”

我開起玩笑,“妳都說我是妓女了,妓女不用磨刀,但錢卻來得又多又容易,只要撕掉臉皮張開雙腿即可。”

老爺子陷入短暫的沉默,再度開口時,她突然提了一個讓我很傻眼的計畫——她要帶我去桃園最熱鬧的地方吃宵夜,時間在週末夜晚的零點過後。

於是當夜,我騎摩托載著老爺子沿街溜達,最後在一間很普通的“永和豆漿”店門前停下,老爺子耳語說,“看到沒,裡面有好幾個美女,讓妳這死同性戀飽飽眼福。”

依照老爺子的眼光暗示,我們坐到一個落單女子的對面,夜色加燈光使她的妝容看起來無可挑剔的艷麗。我們隨意點了豆漿和鍋貼,兩個人身體黏緊緊的、妳喂我吃一口我喂妳吃一口盡顯恩愛,果然令那美女抬起頭來。

老爺子馬上說,“不好意思啊。”

美女答,“不會啊,挺羨慕妳們的。”

老爺子說,“哪裡,都見不得光。”

美女答,“我倒希望自己喜歡女生呢,可惜了。”

老爺子拍拍我的頭,故意歎口氣,“沒事給自己找個包袱,壓力大著呢,下輩子還是找男人嫁了的好,輕鬆。”

美女說,“男人都是豬。”

老爺子突然來一句,“還是妳們這行好啊,人有本錢賺起錢來也輕鬆。”我一聽不對勁,猛踩了老爺子一腳,這混蛋說啥呢?

美女竟然沒生氣。非但沒生氣,她還咯咯一笑,反轉手臂內側朝我們面前伸過來。在整條手臂最細嫩的位置,赫然幾處青紅紫綠的新舊淤痕。然後她縮回手,指向自己的胸部說,“妳们想看我的奶變成什麼樣子了嗎?他媽的都是給菸頭燙、給牙齒咬的——不肯叫床是不是?我燙死妳個賤人,看妳要不要叫——”

我的手緊緊掐住老爺子的大腿,不忍卒聽。內心的悲傷蜿蜒成河。重回涼意迫人的街頭時,換老爺子騎車,我抱住她的腰,既怨怪她剝離別人的傷口,又心疼世間受苦的女子,磨刀的妓女,刹那之間,我忽然明白,老爺子的無業遊民生存形態,所謂的積極態度和決心,背後必然是任何口頭描述都無法言儘的辛苦和付出。

從愛上女子的那一天開始,擺在我們面前的障礙就註定成為不可迴避的生之艱難,經濟能力的薄弱,矢志不渝的信念,有悖倫理的愛戀……老爺子說,老天讓妳當一名踢,就要捨得吃比男人更多的苦,才能換來一副好肩膀;老天讓妳當一名婆,就要偶爾忘記自己是女人、而時刻提醒對方是女人的事實,願意與她一起先吃苦、一起後享福。同性戀不是情愛遊戲,而是上天在我們生命中刻畫的美好印記,不可辜負,亦無捷徑可走。

老爺子說她生平最恨一種踢:泡妞時把自己偽裝成風度翩翩豪情萬丈的娘子漢,到了需要擔當責任時就擺出一副“我可是女生喔”的弱勢姿態,順便裝裝可愛;最討厭一種婆:總寄望對方會像傳統社會中的男人那樣,讓她不愁衣食永浴愛河。

毋庸置疑,老爺子在她生命的前三十年中,磨了至少好幾把利刀。我看見的是她從容灑脫的生存手腕;看不見的是,她那讓人無以猜度的努力和付出,以及很久以後我才明白的、艱辛至極的遭遇兼心路歷程,痛似破繭。


藍火鶴 發表於 2012-11-13 04:12:24

如此的妙文妙語,若不張眼來此一看,豈不對不住自己了,感謝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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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祝福篇]閉上眼睛,張開大腿(1月28日 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