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自【聯合報╱胡淑雯】 

可以讓我擁抱你的笨嗎？…… 

自戀的人總是很聰明的。像Z。對自己的見解有著過量的愛與崇拜，所以格外需要聽眾，熱愛人群。Z喜歡在眾目睽睽之下講聰明的話、寫聰明文章。寧願被粉絲簇擁著，也不去參加老朋友的聚會。在Z的計算機裡，二十份疏淺但熱鬧的人際關係，好過三五份踏實的友誼。

的確，Z還真是沒什麼好朋友呢。因為他不喜歡聽真話。我也不曾聽他感激過誰、真心讚美過誰。自滿的副作用是寂寞吧。我所認識的Z，有著一副寂寞的骨架，將空洞的西裝撐起來，把鑑賞與批評收進口袋。

凡人無一不看重表相。愛現的人尤其看重表相。像Z這麼愛現的人，交往的一定是美人，正統的美人。在Z那座貼滿鏡子的玻璃屋裡，沒有「情人眼裡出西施」這種事，Z的女人總是那種引人入勝的，正典美女。就像Z的語言風格，富麗而高檔，叮叮噹噹點綴著優雅的裝飾音，時而擠入一些勉強而新奇的比喻。

Z的女友說他缺乏empathy，缺乏「神入」的能力、「傾心」的能力，無法將心神與情感傾入於他人──這句話翻成白話文就是：他從不真的關心別人。「跟他在一起，讓我覺得非常寂寞，」Z的女朋友說，「就像照顧一個小孩子，所得的回報僅是他對妳的依賴。」

女人與Z的關係彷彿一座瀑布，高低差愈大，瀑布就愈美。如此由上往下日夜沖刷，終究銷蝕了愛情。

於是Z又失戀了。當女人離開瀑布以後。

我很好奇，Z所謂的失戀，究竟「失」去了什麼？既然他既不「神入」也不「傾心」，要將心神抽離該當是很容易的。然而他卻痛得像一隻發狂的獸，像一團痙攣的肉，像一個嬰孩。對，嬰孩，嬰孩只為自己哭，他還沒學會為別人痛苦。

後來我發現，「自戀」的意思還包括了：不自覺的自我輕視。

愈是知道這世上的評價系統是怎麼運作的，愈是知道自己趕不上它。愈是在乎，愈是不自覺地自覺不夠好。Z的聰明才智假如有破綻的話，這破綻就在於：他從來不說「我不懂」、「我不知道」。

嚴肅到底，就可笑了。所以Z終究是可愛的。他的缺點使他充滿人性。當自戀的人犯著那些自戀的毛病，經常是很有娛樂效果的，尤其當他不自覺的時候。去年底的跨年派對，一個坦率（因此也必然大膽）的朋友，趁著大夥舉杯祝福的時刻，大聲喊住Z，說，「可以讓我擁抱你的笨嗎？」

可以讓我擁抱你的笨嗎？

笨一點，就聰明了。承認自己不懂，就更有魅力了。讓人擁抱你的笨，信任就來了。信任一旦降臨，愛情就不遠了

那一夜，酒醉而失戀的Z，熱情領受了朋友的說教，隔日醒來就忘光光，繼續聰明，繼續孤單，繼續犯著唯自戀才犯得成的、可愛的錯。    

可以讓我擁抱妳的笨嗎？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