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晴‧第一部─雨
本帖最後由 struggledog 於 2017-1-31 20:29 編輯一
颱風天，一切都變得不方便，連計程車都叫不到。
我算是很幸運的，在路邊站沒兩分鐘，就攔到了車。
上車沒過幾個路口，司機停紅燈時，一個身材高窕的女人出現在我視線裡，她站在路邊的騎樓下，應該也是要攔車吧，但她的運氣似乎沒我好，跑進跑出好幾趟，撐著雨傘還是濕了一半，卻一台車也沒攔到。
「司機先生，前面那個小姐那邊停一下。」不知哪來的靈感，我居然這麼對司機說。
「好的。是妳朋友？」
「不是，但如果順路，就一起吧！這種天氣車也不好攔。」我說。
司機把車開到女人面前。
「司機先生，麻煩……」她開門，上了車才發現我已經在車上。
我對她笑了笑。
「這……怎麼回事？」她一臉不解的表情中，帶著被耍的不爽。
「妳要往哪裡？」我先問。
心裡想著這女人氣焰這麼大，一定不好惹，早知道就別這麼多事了。
她說了她要去的地方。
「順路，一起吧。」我說，司機點點頭。
就這麼剛好，她要跟我到同樣的地方。
「謝謝。」高傲的她，居然跟我道謝。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怎麼了？」
「沒什麼。」我搖搖頭。
「妳都這樣『搭訕』路人的嗎？很危險妳知不知道？」她的口氣不是很好。
「呃……我是在前一個紅綠燈看妳在雨中跑了好幾趟都沒有車，所以想說看看妳跟我要去的地方有沒有順路……畢竟同一個方向……」
「原來如此。」她沒有讓我說完就句點我。
之後的車程，我們都沈默著，沒有再多說一句話，我反覆溫習我的履歷，還有我寫的自傳，想著等等面試可能被問到的問題。
她看著從公事包拿出來的資料，一副就是高階主管女強人的樣子。
我不時偷瞄她，猜想她可能的來歷；她專注的看著手裡的紙張，彷彿旁邊的我不存在。
司機把車停在大樓前，我正要從包包裡拿錢出來時，她動作更快的，直接拿了張五百給司機。
「不用找了。」說完，便抓起手邊的資料下車了。
我愣愣的看著她的背影，心想這女人……也太闊綽了點，明明才兩百二耶……
然後下一秒，我發現我的履歷不見了！
一定是我往中間靠要拿錢時，滑到了另一邊，然後……對，被她一起帶走了。
「小姐，怎麼了嗎？」司機看我不下車，疑惑的問。
「喔，沒什麼，司機大哥，謝謝喔。」說完，我連忙下了車，四處搜尋有沒有便利商店可以讓我再印一份。
我想我該慶幸，出門前順手把隨身碟丟進包包，否則現在……
半個小時後，我站在禹朔企業的門口，深吸一口氣，準備迎接等等的面試。
我被帶到一個房間，裡面有約莫十來個跟我一樣來面試的「競爭對手」，房間裡的氣氛凝重，想必大家都在思考該如何從其他人手裡搶到這個工作。
沒多久，輪到我了，走進會議室坐定後，我深呼吸了幾次，才抬頭看向面前的一排面試官，赫然發現，坐在中間的那個，是剛跟我坐同一輛車的女人。
不確定這是否是個「相認」的場合，我選擇假裝不認識。
面試很流暢的進行，但問問題的，都是旁邊幾個人，她靜靜的坐著，有時往後靠著椅背，有時雙手放在桌上撐著下巴，始終用一種不算友善的眼神看著我，讓我覺得自己好像獵物一樣的被盯著。
我不禁想，難道每個面試者，她都這樣默默只是看著，一句話都不說？好奇怪的人。
一直到最後，坐在她左邊的女生問她還有沒有問題想問時，她也只是搖搖頭，結束我們第一次「正式的」見面。
隔天，我收到錄取通知，就這樣，我得到了這份工作─禹朔企業總經理特助。
上班的第一天，我起了個大早，以防有什麼突發狀況讓我發生「第一天上班就遲到」的悲劇。
我到了公司，辦了入職手續，即將離職的助理把事情一一交接給我，並告訴我，當總經理特助並不是件輕鬆的事，要我有心理準備。
一天下來，我都沒看到我的「老闆」到底是誰，直到快下班的時候……
「來吧，還剩最後一項要交接的東西……」我被帶到了地下室的停車場。
「這是公司配給方總的車，我們呢，就是特助兼司機，每天要負責接送方總上下班……所以我說，這不是份輕鬆的工作，妳差不多就是要跟著方總的作息走……有時真的是很累啊……不過看在薪水不錯的份上，就忍著點吧！」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啊，那……」
「我知道妳要問什麼，我第一天到職的時候也問過，車歸妳管，加油洗車保養什麼的，都可以報帳，只要方總隨傳隨到，其他的……妳可以說是賺到一輛不錯的車。就當辛苦做牛做馬的福利吧！」她把鑰匙交到我手上。
我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現在呢，妳的第一份工作來了，方總今天休假，其實是方便我們兩個交接，但她晚上要找妳吃飯……別緊張，我來的第一天也是這樣，妳就當是規矩吧！我先帶妳走一趟去方總家的路，然後剩下的，就交給妳啦！」
我們一起上樓，整理了一下各自的東西，她再一次把工作該注意的細節仔細的跟我說了一遍之後，我們一起打卡離開了公司。
「好了，就是這裡了，方總會準時出現的！妳就等一下囉！加油！」說完，她帥氣拿著自己的東西下車，朝我揮了揮手，走向公車站。
看著她的背影，我不禁對自己未來的日子有些擔心。
「隨傳隨到」跟「做牛做馬」這八個字就很嚇人了。
沒多久，「方總」上車了，原來就是那個在颱風天跟我同車的女人。
但我還是不知道是否該跟她相認……
或許她根本不記得那天的事了，那……
我決定，如果她沒有主動問，這件事就算了吧！
「孟晴……是嗎？」她開口。
「是的，方總。」我回答。
她點點頭，告訴了我要去哪，車子往她指示的目的地移動。
餐桌上她大致說了我的工作內容，雖然早上交接的時候已經知道了，我還是靜靜的聽，默默記下一些之前助理遺漏沒說的。
嗯，這個工作，的確不輕鬆。
她做事的步調很快、要求完美，是個嚴格的上司；但也不是不近人情，反而我還覺得她人其實滿好的，只是……唉，就是很有距離，連關心都讓人覺得冷淡的好人吧！
在吃完飯送她回家的車程中，她主動問起颱風天那天，一起搭計程車的事。
「沒想到方總還記得。」
「這種事，著實讓人印象深刻。」
我笑了，的確，真的沒幾個人會這樣「好心」吧。
「不過那天，真的謝謝。」
「不客氣，方總那天怎麼會沒車？」
「剛好送去大保養，下午車才會回來，本來那個面試我沒打算去，總裁臨時打給我，堅持我一定要去，所以就是妳看到的樣子了。」她有些無奈的說。
我點點頭，不知該接什麼。
「既然妳記得，面試的時候怎麼裝不認識？」
「第一，因為不知道方總是否想跟我『相認』，如果您不想，那不就很尷尬？第二，那個場合，應該不適合吧……我不喜歡被說閒話。」我老實回答。
我看到鏡子裡，她滿意的點頭，這應該是她肯定人的表現吧？
「有件事忘了跟妳說，以後不准在路邊亂找人搭便車，那很危險。」我送她回到家，她說完這句話才下車。
看來，這是她表達關心的方式啊！
我平安無事的結束了上班的第一天。
我花了將近兩個月才完全習慣這個工作。
方總在工作時，是個十足的女強人，公司裡的人都說她工作起來比男人還要拼命。
她常說，跟之前幾個「大錯不犯，小錯不斷」的助理比起來，我的特別之處就是……我如果出包，都是不小的事。
「但這樣沒什麼不好，訓練妳的應變能力，還有，妳會更小心不犯第二次。」
的確是這樣。
我在工作上犯的第一個大錯：開會就漏帶簡報。
正確來說，不是漏帶，是帶到「未完成」的版本。
而且是在開會前五分鐘才發現。
「給妳十五分鐘處理，我把會議往後延十分鐘。」
方總的意思很明白，我只有十五分鐘的時間補救。
我沒有時間思考怎麼會發生這種錯誤，只能立馬打開檔案，開始努力把它盡可能做好。
我該慶幸，自己的記憶力一直以來都是可以拿來說嘴的強項。
但十五分鐘，終究不夠，我只把簡報完成了八成。
「時間到了，走吧。」在公司裡，她的話就是聖旨，沒有討論、更動的空間。
我只能硬著頭皮，把檔案交給她。
「方總抱歉……」
「開完會再說。」她打斷我，拿了隨身碟直接進了會議室。
整場會議，我坐立難安的在台下看著她用我只完成八成的簡報跟公司各部門的主管報告，而當有主管質疑簡報似乎不甚完整時，她面不改色的回應，一句話讓對方乖乖的閉嘴。
「簡報只是輔助，放重點就可以，細節應該是各部門要能自己掌握的，若什麼東西都要放上來，那我們要花多少時間開會？」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敢回答。
雖然說早知道方總經理在工作上的強勢和嚴厲，但第一次看到在會議中她如此直接、不留情面的發言，我在心裡還是默默的震驚了好一會兒。
也許是逮到機會可以「抱怨」，她沒有停頓太久的又開口了：「各位手中的資料，應該是開會前就該詳加閱讀瞭解的，我一直認為公司會議的效率有很大的改進空間，會議應該是提案討論，而不是讓大家互相瞭解的時間，希望各部門主管能以身作則，從部門間的會議開始修正，提高公司整體的運作效率，避免浪費員工的時間，謝謝。」說完，她用眼神掃過所有在座的主管，雖然有些人出現了不滿的表情，但礙於她是「總經理」，也只能點頭。
那種「君臨天下」的氣勢，連在場的董事們都噤聲無語的插不上話。
臉上唯一帶著淺淺微笑的，是方總的丈夫，公司的總裁。
看得出來，他很以自己的妻子為傲。
教訓完那些主管之後，她像是剛那一切都沒發生似的，繼續報告。
不過就如同方總所「罵」的，這場沒有人事先作功課的會議，還是搞了兩個多小時才結束。
結束時已經是午休時間了，她只簡單交代我把東西收拾好拿回辦公室，就跟總裁和董事們離開了。
「吃完飯到我辦公室等我。」臨走前，她丟下了這句讓我忐忑不安的話。
「小晴兒，妳還好吧？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才踏進辦公室，我的好同事小玲就發現了我的不對勁。
我把早上發生的事情簡單的告訴她。
「天啊，妳真的出了大包……被方媚娘單獨召見，嘖嘖……妳保重。」
「方媚娘」是她們對方總的稱呼。
是啊，談到工作，她的確跟電視劇裡頭那君臨天下的媚娘有得拼。
「祝我好運吧！我連午餐都沒心情吃了。」我有氣無力的說。
不過有義氣的小玲還是把我拉去吃飯了。
「填飽肚子才有辦法面對妳接下來的嚴峻挑戰。」
我真的會被她弄得哭笑不得。
下午，我如坐針氈的「站」在方總的辦公室裡等著。
心裡想著我可能的結局。
我不是個樂觀的人，凡事都把結果想到最壞，這樣當真的發生，最多就是那樣了。
而現在，最糟的狀況，應該就是被炒了吧！
唉，我人生第一個工作，不會就這麼短短兩個月吧……
「抱歉，回來晚了。」方總的聲音把我從自己的世界裡拉了出來。
「方總。」我對她點點頭。
「坐啊，我只要妳等我，又沒要妳罰站。」她指著桌子前的椅子說。
我乖乖坐在椅子上，心跳得好快，簡直比面試時還要緊張。
「孟晴，妳今年幾歲？」她開口，居然是個讓我摸不著頭緒的問題。
「我？今年二十五。」我老實說。
她點點頭，沒多說什麼。
「今天的事，我不希望再發生第二次。」當她再次開口時，語氣是嚴厲的。
「是，我知道了。」
「妳沒有話要說？」她似乎有些詫異。
我搖頭，自己做錯事還能說什麼？
「沒有要解釋的？電腦壞掉？太趕？還是什麼？」她似乎不相信。
我還是搖頭。
「妳很特別，我果然沒看錯人。」她靠在椅背上，雙手扠在胸前看著我。
我正襟危坐在她面前，努力維持著表面的鎮定，掩飾內心的驚慌。
她的話到底什麼意思？
像是一眼看穿我的疑惑似的，她笑著開口了：「雖然今天的簡報出了點錯，但說到底我還是要感謝妳，讓我有機會好好的訓一下那班人，當了主管就覺得可以輕鬆混日子了？沒這種事。拿主管的薪水，就該做好主管該做的事，負自己該負的責任。嫌累就滾回去當小員工就好。」
可以感覺到她不爽那些主管很久了。
我靜靜的等著她繼續說。
「以上是我的抱怨，妳聽完就算了。妳今天雖然出了錯，但妳的危機處理和應變能力讓我激賞。在緊迫的時間壓力下，能做到那種程度，以妳的年紀而言，算是佼佼者了。」她帶著微笑說。
「謝謝方總。」
「妳知道，我為什麼選妳嗎？」她問。
我搖頭。
見我的反應，她依然笑著。
就只是笑著，坐在我對面，看著我。
我突然懂了，便開口：「方總能夠告訴我嗎？」我說。
「知道我在等妳主動問了？」
我點頭。
「孟晴，妳有很多特別的特質，很多我很少在像妳這樣學歷的年輕人身上看到的特質……」
她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打量我的反應。
我還是靜靜的聽著，面不改色的聽著。
「而真正讓妳脫穎而出的，是妳面對我將近半小時的『注視』，卻從頭到尾視而不見，彷彿我不存在的繼續妳的面試。」
我點點頭，但其實還是不懂這到底有什麼重要。
或許是見我沒多問什麼，她繼續說了：「被人一直盯著看，也是一種壓力的來源，甚至對有些人而言，會有壓迫感或威脅感。我只是要測試每個人在這種情況下的反應。」
我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知道我懂了，她笑著從包包裡拿出一本資料，遞給我。
「下禮拜五跟我去台中開會，禮拜二之前把裡面的資料弄熟，重點數據標出來，禮拜三跟我報告。」
「好的，方總。」
「還有，我們提前一天下去，訂禮拜四下班之後的高鐵，大約七點，到了之後的車子、房間記得預約。以後這就是出差妳該做的事，請記下來。」她快速的交代我。
「我知道了。」我說。
「那妳去忙吧！明天的行程安排我等等傳給妳。」她打開電腦，我彷彿成了不存在的空氣。
我站起來，準備回到自己的桌子前。
「孟晴，」走到門口時，她突然叫住我，「我很看好妳，別讓我失望。」她說。
對於這樣突如其來的肯定，我一下子不知該怎麼回應。
「這種時候，說『謝謝，我會努力』就好了。」她看穿了我的窘樣，笑著告訴我。
「謝謝方總，我會努力。」我說，配上一個勉強擠出來的笑容。
沒想到她卻被我的拙樣逗笑了。
而我只能愣愣的站在門邊，她大笑的樣子，居然這麼好看。
「沒事了，回去吧。」她笑完之後，對我揮了揮手。
我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想到她剛才的笑，嘴角不自覺的放鬆了。
她笑起來，真的很好看。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對她心動吧！
二在不同的階段，每個人的心裡總會有個特別牽掛的人，不管是什麼原因，或者根本沒有原因……
我們總是不停不停的走著一段又一段名為「放下」的路。
放下了這個，卻又有了那個……而似乎到最後都會發現，那人在心上的重量，似乎只有時間能讓她慢慢減輕。
而現在這個階段，讓我牽掛的那個人，是我的前女友─若慈。
我跟若慈在我們大學畢業那年分手，最後的我們，大概就是像蕭亞軒的那首「最熟悉的陌生人」一樣吧！
為什麼分開？不是不愛，而是愛不下去了。
畢業之後她很順利的申請到國外的研究所，一個人出國了；而我則是考上了原本學校的研究所。
我們就此斷了聯絡。
我以為我已經不在意她了，卻在聽到同學捎來她要結婚的消息時，發現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愛著她，但我就是哭了。
而且哭了一整晚。
早上我照慣例開車到方總家接她時，她一上車就發現了我的不對勁。
「孟晴，妳感冒沒睡好嗎？怎麼臉色這麼難看？眼睛這麼腫？」
「沒、沒事，方總不用擔心。」
「沒事？妳難道聽不出來自己鼻音有多重嗎？」
我沒有回答，安靜的開車。
「等等到公司把我放下來之後，妳回家休息，今天不要工作了。」她說，用命令的口氣。
「方總，我……」我其實不想回家，工作可以讓我暫時逃避若慈要結婚的事。
「不要跟我討價還價，就這樣。我不管妳是身體不舒服，還是有心事什麼的，總之，今天好好把自己整理好，下班我會自己回去，這是命令。」
她說完便不再理我，我只好乖乖照著她的話做，誰叫她是老闆。
回到家，也許因為晚上都沒睡，真的累了，躺上床沒多久，我居然睡著了。
叫醒我的，是小玲的電話。
「小晴兒，妳還好吧？」
「嗯？還好。」我的聲音聽起來一定還沒睡醒。
「早上方總進來說妳身體不舒服請假時大家都嚇了一大跳。」
「幹嘛嚇一大跳？」
「她居然會讓妳請假啊！她方媚娘耶！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人性了？而且剛還交代我要打電話叫妳記得吃飯……嘖嘖，妳好厲害啊！居然能得到她這樣的『寵幸』。」
「喂喂，什麼跟什麼啊？連『寵幸』都出來了……她應該只是想我趕快好，不然沒人做事吧？我的那些工作，你們都不知道……」我說。
「也是啦……不過看她今天一個人也沒什麼忙不過來的啊，真不知道她到底怎麼有辦法那麼強……」
「不強怎麼當總經理？」
「也是……好啦，反正妳老闆要妳記得吃飯，好好休息，知道嗎？」
「是，我知道了。」
掛了電話，我起床簡單弄了些東西吃，窗外的雲比早上更厚，下午應該會下雨吧！
果然，不久之後，下雨了。
我想著晚點是不是應該去公司接方總下班，這應該，不會挨罵吧？
吃完了東西後，我又回到床上繼續睡。
我才意識到，我好像真的睡眠不足很久了……大概從開始工作之後，就沒「睡飽」過了吧！
在她手下工作，真的很累啊！
我在下午四點半左右醒來。
窗外的雨比之前更大了。
按照方總今天的行程，如果沒有什麼突發狀況，她應該會在五點半準時下班離開公司。
我思索著要不要開車去公司接她……畢竟「司機」也是我的工作之一，讓老闆在雨天裡自己回家似乎不太盡責。
但如果這樣跑去，依照我對她的瞭解，我應該會被罵……她可是君臨天下的「方媚娘」啊……
當我還在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對講機響了，在上班時間只有管理員會打來……
「喂？」
「孟小姐，這裡有一位方忻雨小姐說要拜訪妳，要讓她上去嗎？」管理員問，我看到方總站在他旁邊。
「快請她上來。」我急急忙忙的說，壓根兒沒想到她會出現在這。
而「為什麼她會知道我住哪」這個問題只出現了一秒，她是總經理，要看我的人事資料不是什麼難事。
我又開始想著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她會不會覺得我太不耐「操」，才跟著她半年就累到生病？還是她是來交代工作給我做的？這樣或許還好些。
沒多久，電梯的門開了。
「方總，您怎麼來了？」我忐忑的問。
「不請我進去？」她看著我身後的門問。
「喔，請進。」
我連忙招呼她進門，拿了拖鞋給她。
「這裡環境不錯。」她坐在沙發上，我倒了杯水給她。
「託方總的福，我才有住在這裡的能力。」不可否認，這份工作累歸累，但優渥的待遇讓一切都值得了。
「是故意住離我家不遠嗎？」
「這的確是當初的考量之一，這樣如果方總臨時有什麼事，也不用等太久。」
她點點頭。
「方總特地過來，是有什麼事要交代嗎？」終於輪到我問問題了。
「沒什麼特別的事，只是覺得我如果不來，妳大概會跑到公司等我下班……就算知道這樣做會挨罵……我說的對不對？」
我愣愣的點頭，一下接不上話。
「我的特助我怎麼會不懂？」她笑著說。
我不好意思了起來。
「身體好點了嗎？」
「好多了，謝謝方總。」
「有去看醫生嗎？」
「呃……沒有，不用看醫生啦……」我說，因為我根本沒病啊！
「嗯，我看妳的樣子也不像感冒，反而比較像……」她突然認真的看著我，「失戀哭了一整晚。」
我驚訝的看著她。
「我說對了？」
這個問題我真的不知該怎麼回答，我的情況，算失戀嗎？我跟若慈已經分手快四年了，早就已經過了失戀期，但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只是聽到她要結婚，就莫名其妙的哭了一整晚。」啊，我也同樣不知道，怎麼會就這樣老實的把一切都說了出來。
「妳，還愛他吧？」她聽完，問了這個問題。
「我……不知道……分手以後我們就沒聯絡了，哭了一陣子，好像就好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樣……」我有些懊惱，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麼回事。
「啊，年輕這好。」她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我再次摸不著頭緒。
「妳們當時，很相愛吧？」她又問。
「是吧……我們都以為，會一直走到最後。」我說，配上一個無奈的笑。
「怪不得……」
她怎麼一直說些我無法理解的話。
我不解的看著她，瞬間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方總的意思是？」
「孟晴，沒什麼事非妳不可，也沒什麼事非他不可……好好想想這句話。妳還年輕，或許現在還不懂我為什麼在這時候跟妳說這個，但當妳想通之後，妳就會懂自己為什麼會哭了。」她突然握住我的手。
我嚇了一跳，沒有把手收回，低頭看著她白皙的手。
好溫暖的感覺……那是我跟她第一次有肢體上的接觸。
我突然感到不知所措，是害羞吧，連忙低下頭，不想讓她看到我臉紅。
我猜她一定知道我的窘境，只是沒有揭穿。
過了一下，她主動放開我的手。
「我知道，你們私底下都叫我『方媚娘』。」她笑著說。
「方總……」這我要怎麼回啊？
「我承認，在工作上我的確很強勢專制，對你們，尤其是妳，的要求也很高……因為我不希望在我們公司待過，尤其是在我底下待過的人，從進公司到離開一點成長都沒有……有的時候或許真的太過求好心切……唉，有的時候會有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
「方總，我記得您說過，要做對的事，就不要怕被討厭……是這樣的吧？」不知哪來的勇氣，我居然回了這麼一句。
她轉頭看我，我不確定那個眼神，是讚賞，還是什麼？
「的確，謝謝妳提醒我。」
我們都笑了。
「我應該跟妳說過，我很看好妳，現在，我更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孟晴，不要讓我失望。」
其實我不懂，所謂「不要讓她失望」到底是什麼意思，但面對她的肯定與挑戰，我也毫不猶豫的接受了。
「是，以後也請方總多多指教了。」我聽見自己說。
「好，那我就先回去了……妳，要送我嗎？」她問我。
「當然，那是我該做的。」我說。
我開車，送她回家，路上我們難得沒有談公事，就像朋友般的聊天，我覺得我們的距離好像近了些。
好像我們之間的交集，不再只有公事。
好喜歡你的作品~
從P.S143.7到現在的雨過天晴
能從你的文字中清楚的感受到主角們活躍在字句之中 三又是出差的日子。
這天，我跟方總一起到高雄分公司跟廠商開會，高雄的一個案子一直遲遲無法決定合作廠商，主管各執一詞，兩方都不願意讓步，最後只好求助於總公司……
想當然，要出面做最後決定的，除了方總之外，也沒別人了。
雖然早早就拿到資料，但直到前一晚，在高鐵上，我才有時間跟她報告。
「孟晴，妳怎麼看？」她聽完我的報告後問我。
「報告方總，兩家公司的條件都很吸引人，但卻在不同的部分……當然，最理想的狀況是能夠把兩者整合在一起……不過我們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畢竟大家都希望能成為第一合作廠商……所以，我想真的要看明天開會的情況才有辦法決定了。」我說出我的看法。
「如果是妳，在這樣的條件下，什麼會是妳優先考量的？」她又問。
我看著手中的報告，無法回答她的問題，因為就好像面對魚與熊掌的問題，明知無法兼得，卻也不知該如何取捨。
「報告方總，我……不知道。」最後，我老實說。
「沒關係，因為我也不知道。孟晴，做生意有的時候不能全靠資料分析，直覺也是很重要的，因為直覺是經驗的累積，有些經驗是無形的，甚至連妳自己都沒發現……說得感性一點，大概就是，跟著妳的心做決定吧！」
我有些驚訝，沒想過一向給人一板一眼，做任何決定都有根據的方總經理會這樣說。
「沒想到我會說這種話？」她好像總能看透我在想什麼。
我點頭。
「這樣的作法，其實很冒險，所以說真的，非不得已，我也不會這樣……明天再看吧！我很期待明天的三方會議。」她說。
兩家公司同時跟我們公司，不，正確的用詞應該是跟她報告這次案子的計畫，也等於是讓兩個競爭者清楚對方的優勢與劣勢。
當然我方也會直接針對他們提出問題，方總覺得這樣的攻防可以直接評斷出一家公司的實力，包括軟實力，所以當公司遇到類似這類的抉擇時，她很愛用這樣的方式。
跟她一起開會總是可以學到很多，所以雖然有的時候準備工作很累，但我其實很喜歡跟著她到處開會。
隔天，很少下雨的高雄，居然難得的下起了雨。
分公司的上上下下都在為了今天的三方會議作準備。
在電梯前，我聽到有人叫我，轉頭，是若慈。
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再碰到若慈。
更沒想過，會在這裡碰到若慈。
在她結婚半年之後。
「孟晴？是妳嗎？」幾年不見，她臉上已沒有大學生的稚氣，取而代之的是成熟和幹練。
「嗨，好久不見。」儘管不甘願，我仍笑著跟她打招呼。
跟著方總久了，這些交際應酬的技巧，也進步了不少。
「妳怎麼會在這？」她問，同時注意到我身旁的她。
「我跟老闆來開會，這是我老闆……」我轉身。
「我知道，方忻雨總經理，之前見過幾次，不知道方總經理有沒有印象？我是……」
「有，我知道妳。」方總點點頭，打斷她的話。
雖然沒有言語，但憑著這一年跟在她旁邊的經驗，我知道方總對她沒有好感。
電梯來了。
「兩位先請，等等見。」她說完，送我們進了電梯。
電梯門關上，空間中只剩我們兩個。
「妳朋友？」進了電梯，她問。
「嗯，很久沒見了。」我說。
「看來，她是其中一方的代表。」方總說。
我點點頭。
「妳們很熟？」
「大學時代的朋友，畢業後就沒聯絡了。」
「這樣啊……」方總看著我，勾起一抹詭異的笑。
「方總這個笑的意思是？」
我疑惑的看著她問。
「沒什麼。」電梯繼續往上。
沒多久，門開了。
「孟晴，妳知道我不喜歡小動作，我不介意妳跟她有公事之外的私交，但這不會改變我的決定，如果我已經決定了的話。」她說，然後走出電梯。
這不用她說我也知道啊……
如同我們猜測的，若慈準時出現在會議室，和她的同事，以及另一個公司的人。
這次她沒有再跟我打招呼，我們就像不認識的陌生人，各自要為自己的公司爭取最大利益。
「現在，請問哪方要先開始？」等大家都坐定後，方總開口問。
若慈先舉手了，我不訝異，這很像她的風格─主動出擊，有野心。
相對於她是那個要跟老闆「過招」的角色，我只是個「特助」，在這樣的場合，我只要靜靜的在老闆旁邊，準備好資料，接下來就是老闆的事了。
我不禁想，這是不是也反映出了現在我們之間的差異？ 她依舊是那個需要被人看見，需要掌聲、目光的那方；而我，似乎在分手後變了，不再想被人注意，只想靜靜的過日子……是因為這樣，我才會選擇當「助理」，可以在一個人身後，默默的支持、幫助，看著她成功，發光發熱……而我，可以安全的躲在她的影子裡，不被看見，或許這樣會少了許多成就，但也相對安全……
是被傷怕了？
還是我原本就是這樣，當時是因為要和若慈在一起，所以要自己變得跟她一樣，想證明給那些不看好我們的人看，讓他們知道，我們可以……但事實卻是，我們沒辦法。
相愛，但不適合；相愛，卻愛不下去。
「以上，是我們對貴公司這件案子的報告，還請方總經理多多批評指教。」若慈有條不紊的報告完，看著方總。
方總點點頭，示意另一方開始。
沒多久，報告都結束了。
方總翻著手中我事先整理分析過的資料，以及自己做的筆記，然後開始發問。
單純就提出的條件以及企劃案而言，兩家公司的確讓人難以抉擇，但論到臨場反應……若慈明顯贏過對方。
方總的問題很犀利，一針見血個別針對他們較弱的地方攻擊，而若慈也不是省油的燈，面對方總的問題，她顯然是有備而來。
畢竟，方總經理在廠商之間是出了名的犀利與強勢。
一場討論攻防下來，優劣立判。
令我驚訝的，是若慈臉上沒有一點欣喜的表情，這不像以前的她……也是，都過了這麼多年，有所成長是必須的。
她一定知道，在宣布最後決定之前，誰都不算贏，一切都還是未知。
不過就眼下的情況，若慈他們的勝算應該有九成……那一成的不確定，或許會是方總對若慈的感覺，不過，她不是個公私不分的人。
「謝謝諸位的報告，明天我會請助理告知結果，謝謝。」方總最後這麼說。
這一場會開完，已經過中午了。
他們離開後，我們又跟公司的人討論了一個多小時，會議才真正結束。
不知是否因為見到了若慈，讓我想起了以前的事，一天行程下來，我感到筋疲力盡。
我努力的打起精神跟在方總身後離開。
上了車，手機才剛開機，就收到了若慈的簡訊，我納悶她怎麼有我的電話？不過隨即就想到，我是方總的特助，要找方總一定要透過我，所以我的電話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成了方總的「公關電話」。
她約我晚上喝酒。
我思考著該不該去。
「妳的朋友找妳了？」一上車，方總就問我。
我驚訝的看著她，不知她怎麼知道的。
「孟晴，我說過我在眾多應徵者之中選擇妳的理由，但妳知道，選妳的時候，最讓我憂心的，又是什麼嗎？」她看著我問。
我搖頭。
「妳有膽識，所以承受得住我目光的壓力，這是妳比別人強的地方；可是，妳的情緒反應太直接，心理狀態藏不住……這麼說好了，妳沈靜，但終究是個性情中人。」她說。
我慶幸自己正在開車，否則還真不知該怎麼回應她。
「這不是好事，在商場上，太容易被看穿會是個弱點。不過這也不能怪妳，畢竟妳還年輕，這又是妳的第一份工作，很正常。不急，慢慢來，我相信妳的能力。」
「方總當時怎麼沒想過用有工作經驗的人？」我反問她。
「有的時候，太多的經驗不是好事。妳跟著我一年多了，我的個性和脾氣妳也差不多瞭解了，妳應該知道，我不需要太有主見的人，人們總說我強勢……孟晴，妳的看法呢？」
我沒想過她會問這個問題，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回答。
我開始思考，她到底是個怎樣的老闆……
她是強勢沒錯，但所有的事情都證明了，她的看法跟作法沒錯；她的確不喜歡太有主見，或意見太多的人，但她卻也無法接受完全聽命行事，沒有思考能力的機器人……
「方總雖然強勢，但也不像大家說的那樣無法接受其他意見，但您要確定對方的思路跟您是一樣的。」我說。
她贊同的點頭。
我鬆了口氣。
「孟晴，妳果然沒讓我失望。」
可以感覺出，她是真的很開心。
其實想想，跟她工作久了，待在她身邊雖然辛苦，但同時卻很安心，她不是那種會選擇利益而不要下屬的老闆。
我突然想起第一天交接時，前一個特助說的一句話：「如果妳能懂她，妳會發現，她是個很好的老闆。」
現在，我感覺到了。
「那，妳打算去嗎？」她又問。
「我……」說真的，我還沒力氣思考這個問題，現在我只想填飽肚子先。
「我問太多了嗎？抱歉。」
「不、不是的，是我也還沒想這個問題……」我老實說，那句話似乎就像一陣風，飄過，沒有停留。
「還沒想，所以妳本來打算忽略她那句話，但我問了，所以要開始思考了嗎？」她說。
我突然不懂，她怎麼突然這樣……咄咄逼人。
我愣愣的看著她。
然後，我的肚子叫了。
我巴不得車上能有洞讓我鑽下去。
「哈哈哈哈哈！是因為肚子餓所以沒力氣想，對吧？」她大笑說。
我可以感覺到自己臉紅到耳根……
「走吧，先去吃飯。」她說，設定了GPS，她喜歡的餐廳。
我終究還是赴了若慈的約。
「下班時間妳有完全的自由，想做什麼就去做吧！去做不會讓自己後悔的事。」方總只丟了這句話，就開始忙了。
所以我去了。
若慈看到我，驚訝了幾秒才回神，「我以為妳不會來了，畢竟妳都沒回我訊息。」
「以為我不會來，那妳為什麼等在這？」我問。
「妳不來，我還是可以自己喝啊……」她說，我在她對面坐下。
這應該是我們分手之後，第一次見面。
場面有些尷尬，我不是個分手之後還會跟舊情人做朋友的人。
「妳……好嗎？」她先開口了。
「就妳看到的這樣。」
「我沒想到妳會去當特助。」她說。
的確，大學時代的我，總是意氣風發的吸引著身邊眾人的目光，不服輸的拼命證明自己，證明自己跟她一樣好，不，要比她更優秀。
我們被對方散發出的光和熱吸引，也被那光盲目了愛，被那熱灼傷了心，最終甜言蜜語化為鋒利尖刃，不留情的一刀刀摧毀愛情。
我們彼此撕裂，然後分手。
「我也沒想過，就是突然發現，其實我並不想得到掌聲和目光，我只想，自己好好的過日子……」我說。
「是因為我的關係嗎？」
我聳聳肩，表示不知道。
「妳知道當時妳最吸引我的是什麼嗎？」
我搖頭。
「是妳在獨自一人時，散發出的內斂……妳是個反差很大的人，妳知道嗎？」
我點頭，我懂她說的。
「妳可以在社團會議時對著學校的老師主任侃侃而談，冷靜的反駁他們那些不合理到他們啞口無言；也可以一個人寫出整個營隊的企劃書，有條不紊的對各組幹部、學弟妹交代該做、該注意的事情，妳一出現，就是整場最耀眼的那個。可是當大家都走了時，妳卻沒有那種熱鬧褪去的空虛，彷彿只是靜靜的回到妳的世界……一個更和諧的世界。」
我靜靜的聽著，這些，她從沒跟我說過的話。
「有的時候我會想，如果當時我沒有那麼執著的追逐妳的背影，會不會，我們能有不一樣的結局？」她看著在燈光下黃褐色液體說。
「什麼意思？」我不確定自己是否弄懂她的意思。
「妳不知道吧？……因為不想輸給妳，因為想配得上妳，所以拼了命的要比妳傑出，要讓妳也看得見我……」
「妳……」我驚訝得說不出話，原來，我們兩個……
「是啊，我們兩個同時做著相同的傻事，但卻都沒有發現……」她笑著說。
那是個我讀不懂的笑。
「然後，我好像習慣了這個樣子……而妳，或許現在這樣，才是妳最真實的樣子吧……孟晴，妳喜歡現在的妳嗎？」
「我很享受現在的日子。」我簡短的回答。
「妳恨我嗎？我可以感覺得出來，妳並不想跟我互動……那，妳為什麼要來呢？」
我回答不出來。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
「那妳為什麼約我？」我反問她。
「妳記得分手的時候，妳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她看著我問，眼神裡有幾分挑釁。
我點頭。
「妳走！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她不帶任何情緒的說。
那的確是我們之間最後一句話。
「我只是想知道，妳是不是真的如自己說的，一個人過得很好。」她說。
「是吧，我喜歡我的工作，我的生活，雖然很累，但很充實。」我說，是實話。
她點點頭。
「妳呢？聽說妳結婚了。」換我問她。
「嗯，我結婚了……」
「所以妳最後還是選擇了男人。」我記得，我是若慈唯一交過的女朋友。
「也許，就讓妳成為最特別的那個吧！」她笑著說。
我不懂這句話，是她沒有忘記我？抑或還愛著我？又或者，還有其他意思……
「妳別誤會，」彷彿看穿了我的疑惑，她主動說，「妳對我而言，已經是個過去，我不會蠢到繼續愛著一個不會回應我感情的人。」
「那就好。」聽她這麼說，我著實鬆了口氣。
「那就好什麼？妳該不會真的以為我對妳存有什麼『餘情未了』的幻想吧？少自戀了妳！」
「誰叫妳剛剛說什麼能不能有不一樣的結局……」我咕噥著回答她。
「欸，妳其實很活在自己的世界妳知道嗎？」
她說得沒錯。
「我行我素，不在意旁人到底怎麼想……那時候好像就連我的看法妳也不在意。」
「我沒有不在意。」我反駁她，我討厭被誤會的感覺。
「但我卻感受不到妳的在意。」她抱怨。
「呃，妳現在是要秋後算帳的意思嗎？」
換她愣住了。
我扳回一城。
「唉，我只是……」
「是當年分手分得太激烈，什麼都來不及說，也沒辦法說，今天逮到機會，妳要一次說個夠……是吧？」我用揶揄的口吻問她。
「唉，妳還是一樣聰明得可怕啊……故意裝傻得讓人覺得妳什麼都不知道，但一切妳早已了然於心。」
我帶著微笑看她。
「那，抱怨完了嗎？」我問她。
「都被發現了，那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那換我問妳，結婚為什麼不通知我？」我雙手扠在胸前看著她問。
「我不確定妳是不是還恨我……」
「其實，」我翻了個白眼，「我從來沒有恨過妳。一切都是妳一廂情願的想太多。」
「怎麼可能？妳……」
「以前太年輕，很多事情都看不清，與其說是恨妳，倒不如說是懊惱自己為什麼沒辦法把這件事好好處理好……」我說。
剎那間，我明白了自己在聽到她要結婚時為什麼會哭了……
「算了啦，都過去了，再說這些也沒什麼意義。」她揮了揮手。
「嗯，的確。」
我們有共識的結束了這個話題。
「老公對妳好嗎？」我問。
「不錯，是個疼老婆的男人……不然我怎麼會嫁？」
「天曉得，人家不是都說男人婚前婚後兩個樣？」
「嗯，他目前是沒有啦……以後如果他對不起我，我也不會讓他好過的！」她氣勢凌人的說。
「我相信。」我認真的點頭。
「妳還是跟以前一樣欠揍。」她作勢要打我。
我們一起笑了。
「妳呢？都沒再交女朋友？」
我搖頭。
「為什麼？該不會還在情傷吧……」
「妳少臭美了。就沒特別去想，而且一直都忙啊……」我說。
「也是，我看妳那工作，夠妳忙了。」
我給了她一個「妳懂」的表情。
「妳當方忻雨的特助多久了？」她突然問。
「一年多，怎麼了？」
「她，很難搞吧……」
「是不好搞……但其實她人還滿好的。」我說，想著方總在公事之外的樣子。
「欸，妳該不會喜歡上她吧？」
「拜託，怎麼可能？她結婚了耶！」
「結婚又怎樣？跟男人在一起和跟女人在一起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感受……」
「夠了妳。」我給她一記白眼。
「好啦，妳自己知道分寸就好。」
「這就不用妳擔心了。」我說。
我訝異我們兩個可以這樣像朋友般的喝酒聊天，累積了幾年的恩怨，或者說那些當時混亂隨便塞在心裡的情結，在這個晚上都解開了。
才發現，果然年輕就是傻，覺得自己就是全世界，一點的風吹草動就覺得一切都完了，人生絕望了……
現在回過頭看，那根本就是不足掛齒的小事。
但我們卻不是每次都這麼幸運，在過去雲淡風輕之後，那些曾經同自己一起轟轟烈烈的愛人們，還能是朋友的，又能有幾個呢？
不知不覺，到了打烊時間。
「妳跟方忻雨出差，該不會都睡同一間吧？」說再見之前，她看著我問。
「對啊！怎麼了嗎？我們睡同一間，但是不同床，不要胡思亂想。」
「那妳這麼晚回去……沒問題吧？抱歉沒替妳注意時間。」她有些內疚。
「沒事的，大不了自己再要一個房間，沒問題的，妳也小心回家吧！」
我們給了對方一個擁抱之後，回到各自該去的地方，只是這次，我們不會再消失在對方生命中。我找回了一個朋友。
四
回飯店的路上，我心裡想著不知道方總睡了沒……
一年多來跟她出差的經驗，我知道儘管她不認床，但卻不容易入睡……不過幸好她一睡就可以睡得很沈，只是在那之前，她可能需要翻來覆去好一陣子……
最後我決定傳line跟她說我不小心聊得太晚，怕晚歸吵到她，所以我就另外跟櫃臺要個房間，隔天早上再去房間找她。
我請計程車司機在距離飯店步行十分鐘左右的距離放我下車，剛喝了酒讓我覺得身體好熱，走走路吹吹風，應該可以讓酒精稍微退一點……
我邊走邊想著之前跟若慈在一起發生過的事，我們從認識，到互相吸引，決定在一起，最後激烈分開的過程。
在感情中的我們，好像怎樣都無法避免因為愛而蒙蔽了理性的過程，始終只願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感受自己想感受的……是不是在愛情裡的人怎樣都無法不自私，因為愛情之所以發生，就是為了滿足我們的自我需求……
或許，從幾年前分手之後，我始終下意識的在抗拒，不想再次經歷為了感情而失序的人生，所以不去想跟感情有關的事，就算曾經出現一兩個讓我怦然心動的人，也選擇用其他忙碌的瑣事忽略。
唉，果然，時間都是用擠出來的啊。
我走進飯店，問櫃臺小姐還有沒有空房，她要我在大廳等一下，她幫我安排。
沒想到過了一會兒，方總出現了。
「方總，您怎麼還沒睡？」我驚訝的問，看了看錶，半夜兩點。
「妳要不要看一下手機？」她挑眉。
我連忙拿出手機，發現原來她有回我訊息，只是……
「妳從跟我吃飯就靜音到現在吧？」
「呃，對……抱歉。」
「不用浪費錢，我還在處理公事，沒那麼早睡。」她把訊息「背」給我聽。
「所以……」
「所以我交代櫃臺如果妳回來要通知我。」她說得很理所當然。
「喔……」
「走吧，回去了。」
我跟著她一起回到房間。
「我把這部分弄完，妳自己看著辦。」她說完，回到書桌前工作。
我拿了衣服進浴室洗澡。
其實這種情況見怪不怪了，跟方總出差，很多時候都是這樣，開完重要會議後，她習慣自己先整理好跟會議相關的東西，隔天才會把工作交代給我。
當方總經理的特助很累，但是方總經理絕對比她的特助還累。
她是個非常以身作則的主管。
我洗好澡，回到床上，思索著應該先睡，還是要等她……
「還好嗎？跟妳朋友碰面？」她問我，但沒有抬頭。
我不確定她是真的想知道，還是隨口問問。
「嗯，很好啊……」
「孟晴，我做決定了。」她抬頭，從鏡子裡看著我。
我看著她，思忖該不該追問。
「公私分明，妳做得到吧？。」她的問題讓我知道了結果。
「這是一定的。」我點頭。
「好。妳先睡吧，不用等我。」她對我說。
我知道這是她滿意的表現。
就如同許多老闆，她有著不輕易稱讚人，尤其是下屬，的特質。
我默默躺下，蓋好被子，沒多久就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雨聲吵醒。
突然下雨了，而且是豪雨等級的大雨。
我看到方總還沒睡。
「怎麼醒了？」她發現我坐在床上，透過鏡子看著我問。
「雨好大……」我看著雨不停的打在窗戶上。
如果是在家，我會打開音響，把音量開大到足以蓋過雨聲……
但現在，我沒辦法。
關於雨天令人害怕的回憶開始浮現。
「嗯，剛變小的時候還以為要下完了，沒想到……」
「方總還沒忙完嗎？」我說，下床打開一旁桌上的礦泉水。
「快了。」她瞄了我一眼。
我覺得喉嚨好緊，彷彿有一雙手掐住我……我知道，是因為雨聲的關係。
「孟晴，妳還好嗎？」她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對勁。
「嗯，沒事。」我努力要自己保持鎮定。
「沒事？妳沒發現妳全身在發抖嗎？」她起身走近我。
我發現了，可是我不知道怎麼辦。
「妳怎麼了？」她雙手扶著我的肩膀。
我看著她，想說些什麼，但什麼也說不出口，聲音好像消失了。
我輕輕轉身，她鬆手，我回到床上，慶幸自己選了靠牆的床。
我用棉被包住自己，縮在牆邊，試圖逃離這個世界。
可是耳邊的爭吵聲越來越大，和著雨聲，震耳欲聾的要將我淹沒。
我用力摀著耳朵，死命的往牆角躲，卻怎也躲不掉……我好無助。
我不敢哭出聲，緊咬著嘴唇，暗自祈禱這一切趕快過去……雨趕快停，雨停了，就沒事了……
「孟晴，沒事了……」突然有一個人抱住了我。
我管不了那人到底是誰，我像是抓到浮木一般的緊緊抓著她的手，「不要，丟我一個人……拜託……」我乞求著。
「沒事了，別怕，我在，我保護妳。」
我感覺被摟在懷裡，好多年，我沒有感到如此溫暖，如此靠近一個人……
從那件事發生之後，我開始把自己武裝起來，不再讓任何人接近我的心，即便談戀愛，我也要自己是「強」的那一方，可以保護對方的那個人。
所以當我意識到自己不夠強時，便會用盡全力把對方從我身邊逼走……我逼走了很多愛我的人，最後，終於只剩下我……
「沒事了，快睡，睡醒雨就停了。」我聽見哄小孩般的聲音。
無法抗拒的，我乖乖睡著了。
窗外的雨，好像也漸漸小了。
這一切，是夢。
一定是的。
我睜開眼，拿起一旁的手機……八點半！
我嚇得從床上跳起來。
「妳醒了？」聽到我的聲音，方總問我。
「方總……對不起……」我有點，不，是非常窘。
「沒事，我已經打電話到公司說我會晚點進去了。」說這些的同時，鍵盤的聲音沒有停止。
「抱歉，我睡過頭了。」
「沒關係，跟我工作不輕鬆，偶爾累了點睡過頭，是可以接受的。有睡好嗎？」她的話中沒有責備的意思。
我努力想著昨晚……我記得跟若慈喝完酒，回來的時候原本要自己另外睡一間，結果方總下來把我拎回房間，要我先睡……
然後我做了一個夢。
夢到那個下大雨的晚上，原本要走的人在我的哀求下留了下來，還像以前那樣的哄我入睡……
我多希望，那不是夢……
「怎麼了？一起床就發呆，還睡不夠？」方總的手在我眼前晃著。
「啊，對不起。我睡得很好。」我說，有點心虛的。
希望她沒看出來。
「是嗎？……」她看著我，「那就好。去準備一下，等等吃了早餐直接去公司。」她說。
我迅速的梳洗好，跟她出門。
一天的忙碌，又開始了。
方總到公司宣布了她的決定，又開了一次會，交代了大家，包括我的工作，我們在下午離開了公司。
「這兩天，辛苦妳了。」方總在往高鐵站的路上突然這麼跟我說。
「方總怎麼這麼說，要不是我早上睡過頭，我們應該中午就可以離開了。」
「嗯，天氣居然在我們要走的時候變好了……昨晚雨還大得跟什麼似的……」她看著窗外的陽光說。
「是喔？昨晚雨很大？」
那……我是因為下大雨所以作夢，還是……那根本不是夢？
如果不是夢，在我身邊陪我睡的人是誰？
不可能是坐在後座的她。
「是啊，很大，還好早上就停了，不然還真不方便。」她說。
其實我對於她突然注意到天氣感到有些奇怪，但，我不是個會多問什麼的人，她的話，我多半都靜靜的聽著。
上了高鐵，若慈的訊息來了：「妳知道結果了吧？要不要恭喜我一下？」
「恭喜，以後請多指教了。」
「謝謝。妳也是，請多指教。」我帶著微笑，把手機放回包包裡。
這次高雄行最大的收穫，大概就是遇到若慈了吧！
「孟晴，」聽到方總用工作時的口氣叫我，我立刻正襟危坐，「不用這麼緊張……妳後天，中秋節，可以加班嗎？」她問。
怎麼有老闆要員工加班還問意見的？
「喔，可以啊。」
「不用回家跟家人團聚什麼的？三大節……」我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她考慮的是「中秋節」。
「不用。還是一樣早上去接方總嗎？」我問。
「嗯，我希望妳陪我出席一個午宴，本來是我跟翊霖要去的，但他臨時有事，要下禮拜才能回來。」
「呃……」我在想要怎麼跟她說我沒有出席那種正式場合的經驗，更不用說衣服妝髮了。
「不用擔心衣服什麼的，早上來我家的時候我會安排，妳穿襯衫套裝來就可以了。至於妳該做什麼，到時候我會再跟妳說。」
「好，我知道了。」我順從的回答，暗自納悶為什麼她知道我在想什麼？
五
中秋節那天，我照方總交代的，九點準時出現在她家。
「進來吧。」
我第一次進到她家，儘管我來過數百次。
但活動範圍，始終只有車庫。
房子的裝潢走極簡風，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
很符合她和總裁的做事風格，簡明扼要、直接了當。
「來吧，」她領我走進看起來應該是化妝間的房間，「這位是Leslie，我的化妝師，年紀應該跟妳差不多，但是技術和眼光都沒得挑。」
我怎麼覺得眼前的人有點眼熟。
「Leslie，這是我跟妳說過，我的特助，孟晴，就麻煩妳了。」
方總示意我坐到鏡子前，我乖乖坐下。
Leslie突然走到我眼前，仔細的看著我，我也看著她。
「Olivia？是妳嗎？」她突然用英文問我。
我想起來她是誰了。
「Leslie！」我驚叫，然後下一秒她撲上來抱住我。
她是我國小到國中最要好的同學，我們同班了七年半。
「喔天啊！我沒想到還能再見到妳！妳到底去哪裡了？妳知不知道Eillie和Sonia那時候哭得多慘……妳……」她抱我抱到我快喘不過氣。
「呃……這說來話長……有空我再跟妳說。」我好不容易讓她恢復冷靜。
「妳們認識？」方總突然說話了，也是用英文。
「方總抱歉，我失態了，」很好，恢復中文了，「Olivia是我國中最要好的同學……就是我跟妳提過，讓我想當化妝師幫她化妝的那個同學……就是Olivia。」她告訴方總。
國中時期的記憶一點一點的回到腦中……
一切都是發生在那個雨夜之前。
「喔？妳說妳們有四個好姊妹，兩個要當名模，另外兩個要當御用妝髮……她不會是那個要當名模的吧？」方總吃驚的看著我。
「對啊！方總妳都不知道，Olivia那時候在學校有多紅……」
「等等，我記得，妳不是唸美國學校的嗎？」方總看著Leslie問，然後看著我。
「對啊！Olivia在八年級的時候就突然轉學了……Easter（復活節假期）之後就不見了，像失蹤一樣的不見了。」
然後她們同時看向我。
「這……可以改天說嗎？不是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看著她們兩個問。
「啊對！我差點都忘記今天是來工作的……Olivia，我要讓妳看看現在的我有多厲害。」她說完，推開衣櫥，裡面的禮服，我看沒有一百件也有五六十件。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從衣櫃裡拿出一件深紫色和一件深藍色的禮服。
「方總昨天說想走低調奢華的路線，這兩件我覺得都跟您指定那件酒紅色禮服滿配的，而且也符合Olivia的氣質。」
「我怎麼都不知道我有什麼氣質……」我喃喃自語。
「寶貝，妳不用知道，我知道就好了。」Leslie晃到我面前，食指勾著我的下巴，用英文說。
對，她以前也愛這樣逗我。
我翻了個白眼。
「深藍色那件吧。」方總說。
「好的，我知道了。」Leslie走上前，把深紫色掛回衣櫃，從工具箱裡拿出許多瓶瓶罐罐還有刷子。
「妳多久沒這樣化妝了？」她問我。
「很久、很久了。」我說。
「那皮膚，還可以吧？」
「妳自己看啊！」我沒好氣的說。
我們彷彿回到國中時期的嬉鬧。
方總只是在後面默默的看著，什麼都沒說。
被我刻意遺忘的過去，隨著Leslie的出現逐漸浮上腦海……
我原本的生活，曾經的夢想……
原來，真的沒有什麼是忘不掉的，只要妳想，就連妳曾發誓要記得一輩子的快樂，都可以被封存，然後，最終被其他事物埋沒。
「好吧，說說妳想要的感覺？柔一點？還是烈一點？」Leslie問我。
我看向身後的方總，這個房間裡，她才是有決定權的人。
「幹練一點，我不希望午宴之後我的特助需要應付許多蒼蠅。」方總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裡算「非正式」場合，她身上少了以往工作時的嚴肅，多了幾分親切。
「嗯，方總的確要需要擔心這件事……以前學校的舞會，她可是男生們搶著要約的人呢！」Lesile說。
「妳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多嘴的專心工作？」我打斷她。
她說的那些，那些美好的過去，卻是我這輩子都不願再想起的過去，也是我不想再讓任何人知道的過去。
那只會讓我覺得自己很可悲。
「好了，Lesile妳就別再爆她的料了，留點讓我可以慢慢挖，不然……她實在很難聊。」方總說，我一方面是鬆了口氣，有人堵了Lesile的嘴；卻同時擔心，當她真的問了，我該怎麼回答？
該怎麼，拒絕回答。
「嘖，既然方總開口，我就口下留人的饒了妳，但妳一定要留下妳的電話，再讓我們找不到妳就完蛋了！不對，我可以來跟方總要人……是吧，方總？」她對方總眨眨眼。
「嗯，她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放心吧！」
我有預感，我的日子難過了。
「方總是不是要跟我講一下等等該注意的事情？」我試圖轉移話題。
我看到鏡子裡的方總意味深長的勾起一抹笑，我的目的肯定被看穿了。
但她沒有拆穿我。
我在她面前稚嫩的程度，大概就如同一片透明的玻璃，不需第二眼，即可看穿。
只是她幾乎不曾揭穿。
「其實沒什麼，就是一般的社交場合，是翊霖一個長輩的生日宴會，既然他不在，我又不得不去，就想說趁這個機會帶妳去見見世面，以後，說不定這樣的機會會越來越多。」她說。
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看錯，她的眼裡，好似出現了一秒的哀傷。
就那麼一秒，轉瞬即逝。
「方總妳放心，Olivia很知道那種場合的。」Lesile又出賣了我一次。
我無奈的翻了個白眼。
然後我看到方總在偷笑。
那個笑，讓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Eillie和Sonia現在好嗎？」為了不讓話題繼續圍繞在我身上，我決定主動出擊。
「她們啊……」Lesile告訴我她們的近況。
當她終於說完Eillie十二年級畢業後回到英國唸劍橋，然後再順利進入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拿到碩士，前兩年進入家族企業，不久後應該就會順利接班；Sonia在紐約大學唸到了大三，有天偶然走進台灣設計師祁莫渟自創品牌Leave Me的店之後，毅然決然放棄幾乎到手的畢業證書，改去帕森設計學院唸服裝設計，然後發揮她死纏爛打的個性，終於讓祁莫渟破例雇用她，成為Leave Me唯「二」的設計師後，我的造型也好了。
「如何？還滿意嗎？」Lesile問我。
我從鏡子裡看著方總，用眼神問她。
心裡邊埋怨Lesile怎麼這麼不上道，難道看不出來，這個房間裡，方總才是那個有決定權的人。
但出乎我意料的，她居然回我一個「妳覺得呢？」的眼神。
我這才仔細端詳鏡子裡的自己。
不禁倒抽一口氣。
Lesile配合方總選的禮服，用了同色系的眼影，稍稍往上提的眼線，凸顯了我的鳳眼。
她還記得當時我化裝的習慣。
我幾乎忘了她們總說我的眼睛很美，只要稍加裝飾，我的眼睛，會勾人。
我看到一個陌生的自己。這樣隆重的宴會妝上次出現在我臉上時，是十年前的事了。
我對Lesile點點頭，「謝謝妳。」我說。
「不客氣。妳真是令人嫉妒，皮膚還是跟十年前一樣好。」她說完，讓我從椅子上起來。
輪到方總了。
我坐到後面的沙發等著。
「方總還是跟以前一樣嗎？或者今天想要有些變化？」Lesile問。
「交給妳處理。」方總很信任她。
「好，那就跟Olivia相似的風格。」Lesile說完，開始打底妝。
「所以，妳們四個，只有妳真的照小時候說的，當了化妝師？」方總問。
顯然她有在聽我們說話。
「等等，Lesile，妳為什麼在台灣？」我終於發現不對勁的地方了。
一般而言，唸美國學校的孩子，都會被送出國讀大學，鮮少有留在台灣的，畢竟，國外的教育方式跟台灣還是有很大的落差，從國小到大學，甚至研究所都是。
更正確一點來說，是「回」到國外。
Lesile在這，不太合理。
「我有必須留在台灣的理由。」她淡淡的說，語氣明白表現出她不願多談這件事。
我沒有追問下去。
「那妳怎麼認識方總的？」我識相的換了話題。
要讓自己不被談論的最好方法，就是主動出擊，讓談話的內容聚焦在他人身上。
「方總有一次到我朋友開的店洗頭，剛好我有個客戶跟我約在那，就這麼認識了。感謝方總不嫌棄。」
「妳的技巧和美感讓我很放心。」方總閉著眼睛說，Lesile的刷具在她臉上來回。
「方總是很好的客戶，很尊重我們的專業。」她說，然後看向我，「應該也是好老闆吧？」
「不是，我是個很恐怖的老闆。」我還來不及回答，方總就接話了。
「除了有做不完的工作，還要當司機接送我上下班，我加班到幾點她就得陪我到幾點；事情作不好會被罵，做好是理所當然……好啦，現在還要開始陪著我到處應酬。妳說，我是好老闆嗎？」我搞不清楚她最後的問題，是問我，還是Lesile。
「能學到東西的，就是好老闆。」不過我還是回答了。
「說說看，我教了妳什麼？」她睜開眼，Lesile剛替她刷上睫毛膏，原本就美麗的眼眸，更顯得動人。
「三思而後行，謀定而後動。」我說，十個字雖然很簡單，但真的做起來，「沉穩」是關鍵。
沉，而且穩。
她點點頭，閉上眼睛，Lesile繼續工作。
我認真的回想這一年多跟方總的相處，她說的都沒錯，跟她一起工作真的很辛苦，事情作不好被罵的次數也不少，但那都是在公司，而且多數時候是只有我們兩個的時候；開了門，到了外面，即便我犯錯，她也會承擔所有責任。
不只我，對所有人都是這樣。
「當老闆的如果沒有肩膀，那這家公司只能等著倒閉或被併購。」某次我問她為什麼總是一肩扛起所有責任時，她這麼說。
「所以為了減少這樣的情況，我在公司的要求是絕對嚴格、不容妥協，甚至沒有彈性的。」她補充。
方總不是個壞老闆，只是她的好，現在的人太難懂。
「還有肩膀。」我抬起頭，看著鏡子裡的她，肯定的說。
她笑了。
我才發現，我認真的思考她丟給我的每一個問題，拼了命的想做好她交代的每個工作，最終目的都只是想換得她一個笑……
會不會，在她第一次對我笑的時候，我就已經迷上那個笑容了？
也許是前一天晚上熬夜工作太累，我靠在沙發上想這些事情，想著想著居然睡著了。
Lesile把我搖醒時，已經又過了半小時。
「小姐，妳這樣睡，把頭髮弄壞了怎麼辦？」她邊抱怨邊把我從沙發上拉起來。
「喔，對不起我睡著了。」
「喏，去換衣服吧！方總應該很快就出來了。」她話才剛說完，更衣室的拉簾唰的一聲被拉開，方總換上剪裁合身的平口酒紅色禮服，絲質亮面的裙襬微微拖地，我發現她的鎖骨好性感。
「Olivia，妳看傻了啊？怎麼樣，方總的身材保養得很好吧？」Lesile把手肘靠在我肩膀上說。
我只能呆呆的點頭，好美。
方總看著我呆滯的表情，沒說什麼，只是笑著搖搖頭。
「好啦，快點回神，換妳了。」Lesile把禮服遞給我，我吞了吞口水，走進更衣間。
Lesile替我選的是一件深藍色深V領A字型禮服，上窄下寬的設計，鏡子裡的我，看起來比平常更高、更瘦，果然是人要衣裝……但是這個V領，也太深了吧……
「好了沒啊？」Lesile的聲音傳來。
我把拉簾拉開，我聽到Lesile和方總同時倒抽一口氣。
「呃……不好看嗎？」我不好意思的問。
「Olivia，我說錯了，妳變了……要是Eillie她們看到妳這樣……對，我要拍下來。」她說完，轉身在包包裡找手機。
「我不知道妳這麼好看。」方總走上前，站在距離我只有一步的距離，仔細的看著我。
我被看得很不自在。
「不自在？」她又一語道破了我的想法。
我點頭。
「領口開得太深了？」
我點頭。
「別緊張，我第一次穿這件衣服的時候也有這種感覺，我請Lesile幫妳處理一下。」
她轉身，剛好Lesile拿著手機回來，對著我一連拍了好幾張。
我想，Eillie跟Sonia一定已經收到我的照片了。
方總跟Lesile說了領口的事，果然不出我所料，我被Lesile嘲笑了一番。
「我不想讓我的特助白白養人家眼，妳別笑了。」方總有些不悅的說。
「對不起，我失態了。」察覺方總的不開心，Lesile連忙替我做了「防護措施」。
「好了，這樣就絕對不會曝光了……只是，晚上妳洗澡可能要洗久一點了……」
「沒關係，至少……比較有安全感了。」
「好，那我的工作應該就到這了……」Lesile開始整理她的東西。
我慶幸自己今天穿了黑色的高跟鞋，配這禮服不突兀。
方總打電話叫了車，我們一起出門。
「對了，Olivia，妳的名片給我，我才知道怎麼找妳。」Lesile上計程車前突然想到。
我不甘願的從包包裡拿了名片給她。
有時候，不是我們要想起過去，而是過去自己追上我們，逼得我們不得不直視。
本帖最後由 struggledog 於 2017-1-13 20:51 編輯
這是我第一次跟方總出席社交應酬。
我跟在她身邊，稱職的扮演好助理的角色，跟平常一樣。
只是，該按時候拿出的報告資料換成了香檳點心，她的犀利嚴謹變成了禮貌的寒暄問候。
真說起來，我還是喜歡跟她一起工作多一點，雖然她在工作時幾乎沒有笑容……但至少那是真實的她，比起這種場面笑，我寧可挨罵。
不是開心的笑，比哭更讓人難受。
她走到哪都帶著我，不時確認我是否緊緊跟在她身邊，剛開始我有些不明所以，直到前來跟她攀談的某企業少東問她是否有合作的可能，
然後想跟我要名片被她拒絕時，我才懂她要我「跟好」的用意。
「妳一跟著我走進來時我就注意到那些富二代看妳的眼神，妳太有吸引力了……這是我失算的地方。」她說。
「方總的意思是……以後我出席這種場合應該素顏不化妝？」我故意這麼問。
想藉由這樣的玩笑換得她真心的笑。
我成功了。
「當然不是！」她忍住大笑的衝動，「妳怎麼看都是個美人胚子，只是沒想到等級這麼高。」她笑著說。
不久之後，今天的壽星出現了，在他走上台的那剎那，我愣了一下。
我認識他。
擎天企業的董事長，吳天麟。
「怎麼了？」方總發現我震了一下。
「沒事，有點冷，打了個寒顫。」
「忘了幫妳加件披肩……下次我會注意。」她說。
我點點頭，慶幸這次她似乎沒有發現我在說謊。
主角在台上簡單致詞完之後，方總拍了拍我的手說：「走吧，帶妳去打個招呼我們就離開，再待下去怕妳感冒。」
「不會啦，我可以的。」我說。
「最好是，妳自己看，都冷到起雞皮疙瘩了還說。」她搓了搓我的手臂，彷彿這樣可以讓我暖些。
「我……」
「忻雨，」是他，漸漸的朝我們走過來。
我逼自己冷靜，事情都過了這麼多年，距離他上次看到我，至少也過了十年……也許他早已忘了我，畢竟我們見面的時候，他沒有正眼看我……現在的情況，「以不變應萬變」應該是最好的選擇。
「吳叔，生日快樂。」方總笑著跟他握手。
「怎麼沒看到翊霖？」他問。
「臨時國外客戶那邊出了點狀況回不來。」
他點點頭，「老李把禹朔交給你們兩個提早退休，果然是聰明的決定，不像我現在……」
「吳叔過獎了，我們只是做好該做的事，相信令公子……」
吳董舉起手，打斷方總的話，「忻雨，我們都知道元豪是怎麼樣的人，妳也不用安慰我了……我看過幾年，我就要準備把公司交給專業經理人打理了。」他說，語氣顯得落寞。
聽他這麼說，方總一下也不知該接什麼話。
「有機會我想找妳跟翊霖來談談……」看方總沒有接話，他繼續說。
「吳叔的意思是？」
「到時候再說吧！好啦，今天就不說這些了，好好享受！我還有客人要招呼。」他說完，帶著秘書離開了。
方總若有所思的看著他漸遠的背影，我想我馬上就會有新工作要做了。
過了一會兒，她轉頭對我說：「走吧，我們可以離開了。」
我們離開了會場。
弄了一個早上的妝髮，就為了剛剛短暫的一個多小時……我暗自祈禱這種事不要太常發生，太折騰了。
我們一起回到了方總的家。
「我想，妳應該知道怎麼卸妝吧？」她把我帶進早上的化妝間。。
我點點頭，她滿意的笑了。
「卸完妝休息一下，晚上……有空嗎？」
唉，該來的終究躲不掉。
「有。方總有什麼吩咐？」我問，暗自希望是交代工作，而不是約我一起吃飯。
她笑了，嘴角的弧度，總能輕而易舉的勾走我的心神。
「我雖然是個工作狂老闆，但也不至於沒人性到中秋節還要丟工作給部下……晚上翊霖不在，陪我吃飯好嗎？」
我有些猶豫，因為我知道，不會單純只是「吃飯」，今天發生的事，任誰都會想弄個明白。
「當然，妳可以拒絕我，這不是工作。」我的想法又被看穿了。
我牙一咬，「好，但是要吃好料的。」我無法忽視她那個問題裡的孤單寂寞。
「當然，我會是小氣的老闆嗎？」她故作生氣的說，「先卸妝，我晚點來找妳。」然後回到自己房間，把這個空間留給我。
我嘆口氣，開始卸妝。
沒想到我還記得該怎麼做……
過了一會兒，手機響起line的通知，是方總。
「洗個熱水澡，我不希望妳明天感冒沒辦法工作，浴室裡的東西自己用，我兩個小時之後下樓找妳。」
我笑了，她的關心總是不老實。
我邊動作邊想著晚上的「飯局」，她會問我什麼？我該怎麼回答？老實說嗎？還是拒絕什麼都不說？
跟Lesile她們相處的那些日子，是用另一個身份偷來的；現在我所擁有的這一切，才是原本的我。
這些，該跟她說嗎？
我不知道。
不知道說了是好是壞；不知道有沒有必要說；不知道該用什麼角色跟她說；不知道說了之後會不會改變我們的關係……不知道說了之後，我還能不能繼續跟她一起工作。
我突然覺得，這是場鴻門宴，而我，已經沒有退路的，只能赴宴。
方總帶我到了一家小有名氣的西餐廳，一進門我們就被帶到一間小包廂，她好整以暇的點餐，我心裡七上八下的，像是等著被審問的犯人。
「妳很緊張？」她點完餐之後看著我問。
「還好，很少來這種地方，有點不自在。」我說，不完全是實話。
「是嗎？」她瞇起眼睛打量我。
我連忙移開視線，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
「雖然今天發生的事讓我有很多問題想問妳……不過，我不是笨蛋，誰都看得出妳並不想談論那些……放心，我不會勉強妳，找妳吃飯，只是不想在這個應該跟家人一起的節日，自己吃晚餐罷了。」她帶著一抹苦笑。
「能陪方總吃飯，是我的榮幸。」我是真心這樣覺得。
「謝謝妳。」她笑著拿起一旁高腳酒杯裡的香檳，「Cheers!」
「Cheers!」
兩只酒杯相碰的瞬間，我們之間上司與下屬的隔閡，似乎隨著清脆的玻璃聲一起被撼動了。
氣氛漸漸輕鬆了起來。
她主動找我聊起公司的八卦，我訝異平時嚴肅的她，居然會對那些我們茶餘飯後的閒言閒語有興趣。
「很驚訝嗎？其實我對妳們講的很多事都滿有興趣的，只是……在公司裡我的身份不好參與，妳懂的吧？」
我點頭。我知道她其實是個很關心下屬的老闆，她會默默注意大家的狀況，有些時候也會透過人資部或福利部，不著痕跡的給大家額外的福利；我也知道，她不願讓大家知道那是她做的，是因為她不擅長應付「有溫度」的場合，比起「真情流露」，她寧可選擇虛偽的交際應酬……她跟所有人，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別人無法靠近她，她也不會靠近任何人。
如果沒有這樣近距離的跟她相處，我想我也不會知道她那些不願為人所知的「小動作」，她關心大家的小動作。
愉悅的氣氛被突如其來的電話聲打斷。
鈴聲跟平常不一樣，她拿起電話，看著螢幕，輕輕的嘆了口氣才接起來。
聽內容應該是她家或總裁家的長輩。
我用動作問她我是否要暫時迴避，她揮揮手，表示不用。
從對話內容我知道對方問她怎麼中秋節沒回家過節，她則說工作忙，而且過年回去過了……感覺得出，那不是她想回的家。
掛了電話之後，她又嘆氣了。
「方總，嘆氣容易老喔！」我故意這麼說，試圖逗她開心。
她擠了一個笑容給我。
一個，只有苦，感受不到甜的笑。
「妳知道，我為什麼跟翊霖結婚嗎？」我不確定她是真的期望我有所回應，抑或只是需要個安靜的聽眾。
「企業聯姻。」她繼續說，「十多年前的禹朔，還是個不大不小的公司，在台灣或許還不錯，但在國際市場上……」她說到這，搖了搖頭。
我開始認真聽她說話。
「我跟翊霖是在國外唸書的時候認識的，我爸媽在美國有一個小有規模的公司，白岩，跟禹朔的領域很接近，我們原本只是同學，後來有機會熟了之後才發現原來我們的爸媽彼此認識，他們也因為我和翊霖的關係重新有了聯絡，而我和翊霖……我想他會追我，大概也是因為我們家在美國的人脈吧，只是我對他一點感覺也沒有，我那時候喜歡的，是另一個人。一直到我研究所畢業，我們的關係始終是若即若離，倒是兩邊家長都很希望我們能在一起……事情的轉折點，是我爸媽意外過世……他們不過是一起走路到家附近的超市買東西，卻在回來的十字路口遇上酒駕闖紅燈的駕駛……我的世界就變了。」
她說到這，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觀察我的反應。
我沒有出聲，只是靜靜的看著她，等待她繼續說下去，我知道故事還沒完。
「那時候我才二十歲，而且其實我爸媽並沒有讓我接班的打算，我從小就是被他們捧在手心疼，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會唸商也只是剛好有興趣，雖然我的成績很好，也在不錯的公司實習，但我終究太年輕，現實沒有給我時間長大，一切的變化讓我措手不及。翊霖的爸媽，我現在的公婆，要我別擔心，他們一定會盡全力幫我。無論那時他們到底怎麼想，到底有沒有想從公司拿到什麼好處，我都不在意了。我第一次體會到，『跟現實低頭』是什麼感覺……看著公司的員工，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所要承擔的，遠比我想的還要重，我不能讓公司垮掉，不能讓這些家庭失去依靠……所以，我狠心丟下了愛我的人，接受翊霖的追求，不管那是否帶有目的……最後的結果，就是妳現在看到的，我們結婚了，禹朔順利的進入美國市場發展。」她平靜的說完，把杯子裡的紅酒喝完。
「方總，」我開口，但不確定該不該問下去。
她用眼神示意我說。
「妳為什麼，選擇留在台灣。」跟著她的這一年，我知道總裁把台灣的公司都讓她管，自己負責國外的部分。
但，為什麼？她的家，在美國啊。
「孟晴，有些地方，離開了，就再也回不去了。不是不想回去，而是，回不去了……」她說，眼眶紅了，「妳懂嗎？」
我點點頭。
回不去，或許無關想不想或願不願意。
「至少，現在的生活，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兩邊的責任，我都盡了……是這樣的吧。」她這句話，在我聽來好像是說來安慰自己的。
我坐在她對面，看著這個在公司裡被大家戲稱「方媚娘」的女強人……此刻的她，根本跟那三個字一點也沾不上邊，就只是一個……女人。
一個，需要被呵護、疼愛的女人。
第一次，我好想擁抱她，好想告訴她我會陪她，我會一直為她工作……
我只希望，她能開心，真正的開心。
「好啦，我的故事說完了，如果妳敢洩漏出去，我會把妳炒掉……」她說，我知道是開玩笑的。
「絕對不會。」我做了一個「發誓」的手勢。
「不對，如果把妳炒了，那可能就會有更多人知道……應該說，妳會被滅口。」她故意用充滿殺氣的凌厲眼神看著我。
「我發誓，我會保密。」我又說了一次。
很認真的。
「我知道妳會。我想，『保密』這件事，妳應該比任何人都強，因為……」她說到這突然停了下來，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神看著我，「妳身上就充滿秘密。」
被她這麼一說，換我愣住了。
我知道她在說什麼。
我不自覺的全身緊繃……
「別緊張，」她伸出手握住我放在桌上的手，「除非妳想說，否則不管我再怎麼想知道，我都不會逼妳……我只是想告訴妳，我信任妳，也期望有天妳能同樣信任我。」
「為什麼？」我突然開口。
她沒料到我會突然冒出這三個字。
「為什麼信任我？」我把問題完整問完。
她先笑了笑，才回答我：「人與人之間有時很奇妙，記得我前幾天在高鐵上跟妳說的，決定事情有的時候就是種『直覺』，至於選人，就是種『緣分』。除了本身的實力，感覺、緣分，都是我會考慮的。若真要說為什麼，就是覺得跟妳有緣吧！而且，妳也沒讓我失望過。」
她說得很肯定，我聽得很五味雜陳。
深吸一口氣，不知道哪來的想法，我決定告訴她那些她想知道的事。
我身上的秘密。
似乎看出我想說什麼，她點點頭，告訴我她準備好要知道了。
「我是私生女。」我盡量平靜，但終究還是咬著牙說出了這五個字。
然後我沈默，等著她的反應。
她沒有反應。
「我十五歲之前的人生，是偷來的，那個『富家千金』的身份不屬於我，一場車禍，揭穿了我母親瞞了十五年的秘密。兩個O型的人，怎麼會生出B型的我？」我淒涼的笑了，時間彷彿回到那天。
「我清楚的記得，那個我叫了十五年的爸爸和爺爺，在病房外大聲質問媽媽這一切到底怎麼回事……他們可能以為我睡了，但其實我沒有；又或是他們其實知道我沒睡，故意要讓我有自知之明？」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再抬起頭，對上方總的眼神，「不過，那都不重要了，對吧？」
她從位子上站起來，走到我身邊，坐下，握住我的手。
「然後呢？繼續說。」溫柔的命令句。
「然後，我叫了十五年的爸爸不再是爸爸，我的家也不再是家……媽媽因為我被趕出家門，外公外婆覺得我是個家醜，把我丟到離家遠遠的寄宿學校眼不見為淨，高中畢業後我就跟他們斷了聯絡，半工半讀唸完大學、研究所……就這樣。」
「沒有人找妳嗎？」
「或許有，但我不想被找到。」我看著正前方米色的牆壁，「一旦決定要消失，我就不會讓任何人找到。」
「孟晴，是妳的本名嗎？」她突然問我。
我搖頭。
「我知道為什麼我會覺得跟妳有緣了。」她突然這麼說。
我轉頭看她，她伸出手，把我的頭髮撥到耳後，「因為妳身上有一種不屬於妳這個年紀的滄桑，一種已經沒有什麼好失去的孓然……跟當年的我很像。」她看著我的眼睛說。
我突然喉嚨一緊，連忙在霧氣漫過眼睛時別開臉。
她說的對，我早就沒有什麼好失去的了。
也不曾擁有過。
曾經擁有的那些，都是偷來的。
「所以，Lesile她們……」
「嗯，都是我十五歲以前的朋友，她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我想我……」我思考著要怎麼稱呼那個叫了十五年的「爸爸」，「那個人應該會隨便編個理由讓她們不再繼續問吧！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十五年……怎麼做得到說不愛就不愛？再怎麼說，你們之間有十五年的情感啊……」方總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或許是因為當時付出得太無保留，所以更難接受真相吧。」我說出這個我想了很久之後得出的答案。
我不怪他。
「孟晴，」她突然認真喊我，我看著她，「妳住院那天，是不是也下著大雨？」她問。
我被這個問題弄得一頭霧水。
但我還是點頭了。
「妳真的不記得那天在高雄，晚上發生的事？」
我搖頭。
她緩緩開口，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訴我。
像顆威力十足的震撼彈，那些字句在我腦中爆炸，炸得我腦海一片空白。
「我、我以為……那是夢……」我抽回被她握著的手，不知所措的說。
我緊張的站起來，不知該怎麼面對眼前的情況……
我居然，抱著我的上司睡了一整晚！
「嘿！別緊張，我沒有要責備妳的意思。」她拉著我坐下。
「老實說，對於妳隔天什麼都不記得我有點吃驚，也故意提起下雨的事，我知道妳是真的忘記……只是，我一直在想，是什麼原因讓妳這樣害怕雨天……」
「抱歉，我失態了……」我只能這樣回。
「幹嘛抱歉？有人怪妳嗎？」她溫柔的摸著我的臉說。
我的理智不允許我再失態，我別過頭，臉頰和她溫暖的手心分開。
「我不該這麼軟弱的……方總，我可以先回去了嗎？」我知道，再這樣下去，我會淪陷。
所以我只能，在心失控前逃跑。
我沒有等她的回應，拿起包包往包廂門口走。
「孟晴，」她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不敢回頭。
「軟弱不是什麼丟人的事……軟弱，讓我們像個活人，真實活著的人。」
她的話，讓我握住門把的手停頓了一下。
剎那間我不知該如何反應，真的要離開？還是留下？
「回家小心，明天早上一樣時間來接我。」她又看穿了我的不決，主動給了我台階。
「方總晚安，明天見。」我說完，開門走出了包廂。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今天發生的事不停的在腦海裡反覆播放，滿滿的都是她。
我摸著被她摸過的臉頰，無法否認，她的溫柔，即便才那麼一下下，都讓我眷戀。
今天我逃離了，那之後呢？我逃得掉嗎？
那天晚上，跟若慈道別前，她那句「欸，妳該不會喜歡上她吧？」突然出現。
如果，我真的喜歡上她了……該怎麼辦？
我真的，喜歡上她了。
我的上司。一個有夫之婦。
六
那天的飯局之後，我發現自己的視線越來越離不開方總。
她講話的時候，我無法克制的盯著她一開一闔的雙唇，甚至有想用力吻下去的衝動。
她走在我前面的背影，單薄的身形成了一種勾人心神的誘惑，讓我好想抱著不放。
到底是什麼讓我喜歡上她？
是她用冷漠包裝的溫柔吧！
看穿了我的軟弱，卻體貼的不說破，維護著我倔強與自尊的同時，也不掩飾對於我的種種她早已了然於心。
那是種有距離的關心，沉默的理解，反而讓我更加安心。
也更加貪心的想多要一些……
一通電話打斷了我的思緒。
回神，是方總打來的。
我皺眉，她幾乎不曾這麼晚打給我。
暗自希望她不會問我今天她交代的事我處理得如何了，螢幕和桌上擺滿資料，但……
「方總。」我接起電話。
「孟晴，妳……睡了嗎？」她問，聲音聽起來跟平常很不一樣，我納悶著怎麼回事。
「還沒，方總有事找我？」雖然說我的工作內容包含「隨傳隨到」這項，但除了出差在外，我想不起她有用過這項「功能」。
簡單來說，她很尊重我的個人時間。
「妳……可以來接我嗎？」
「我知道了。」我邊說邊起身準備，同時記下她唸的地址。
陌生的地址。
我照著她給的地址，目的地是一間酒吧。
我吃驚，沒想過她會要我到這接她。
停好車，我思索著該要打給她，還是進去找她……？
我突然想起她在電話裡的聲音，和平常不一樣的聲音。
她喝酒了吧。
我嘆口氣，決定進去把她帶出來。
才推門，迎面而來的菸味讓我受不了的皺眉。
我很討厭菸味。
但，沒辦法，我得找到我老闆。
我在酒吧裡穿梭，最後在吧檯的座位找到了趴在桌上睡著的她。
「嗨！妳是Cynthia的特助吧？」帥氣的酒保叼著煙問我。
我點點頭。
「她今天好像有心事，喝得比平常多很多……不然其實她酒量挺好的。」他邊擦杯子邊說。
我隱約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因為我不小心聽到了一通電話……
一個女人打給她的電話。
「謝謝你顧著她，不然……弄丟自己的老闆應該不是小事。」我笑著說。
他聽我這麼說，大笑出聲。
「妳很有趣，怪不得她這麼喜歡妳。」他笑得很曖昧。
我慶幸這裡的燈光不是太亮，否則我臉紅害羞的樣子一定被看光了。
「我是Tim，跟她是大學同學。」
我有些疑惑，我記得方總說她在結婚之前，都在美國生活。
「我五年前才回台灣的，父母親年紀大了，不放心。」他補充說明。
是我太好看穿，還是他們太厲害，怎麼連她的朋友都知道我在想什麼。
「方總……」我輕輕推了推她。
「嗯？」她抬起頭看到是我，笑了，「妳找到我了。」
我從沒看過她這樣笑，充滿期待的笑，彷彿她等了我很久很久。
「嗯，我送妳回家吧。」我說，試著想扶起她。
「我來幫妳吧！車在哪？」說完，他把菸捻熄，從吧檯走了出來。
「Tim哥，謝謝。」我感激的說。
他一把抱起方總，跟著我往車子走去。
「她又更瘦了。」把方總放進車子後座之後，他苦笑著說。
我開始猜測他跟方總的關係，真的只是大學同學嗎？
「放心，我跟她之間什麼都沒有。」
他又回答了我沒問出口的問題。
我點點頭。
他靠著車，點起一根菸。
雖然討厭菸味，但他幫了我個大忙，我也不好意思說什麼。
開始飄雨了。
「我跟她，是好哥兒們。」他朝空中吐菸，煙霧在空氣中漸漸散開，我等著他繼續說。
「我老婆還是她幫我追到的，她啊，年輕的時候可辣了！」說這些的時候，Tim的臉上始終掛著笑。
「學校好多男生想追她，沒有一個追到，我們都說她標準太高……」他突然轉頭看我，「妳叫孟晴是吧？她打給妳的時候我聽她這樣叫妳。」
「是，我叫孟晴。」我說。
「替我好好照顧她，有很多事，相信妳會慢慢明白的。」他說完，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先進去了，不能落跑太久。」
「Tim哥，」我叫住他，「方總……曾經這樣過嗎？」
「有，但醉成這樣是第一次，叫助理來接也是第一次。」他說完，那個曖昧的笑又出現了。
「喔……」我有點難為情，不想去思考那個笑所代表的意思。
「孟晴，Cynthia身上背著很多……姑且說枷鎖好了，我想妳會慢慢了解的，給她點時間，好嗎？加油！我先進去了。」他說完，把菸丟到地上踩熄，給了我一個「加油」的微笑才離開。
我回到車上，準備送她回家。
「晴……」她的聲音讓我全身一震。
她第一次這樣叫我，這麼親暱的叫我。
「是，方總。」我知道她醉了，所以即使心裡有些開心，但仍告訴自己別往心裡去。
「回家……」
「嗯，我知道，等等到了我會跟您說，先休息一下吧！」我趁著紅燈，轉頭確認她的狀況。
「不要……回家……不要回家……」她模糊不清的重覆說著。
我有點苦惱，不回家，那要去哪？
「不要回家……帶我走……」她的囈語持續不斷。
我想到Tim離開前說的那句話。
家，是她的枷鎖之一嗎？
「帶我走」，是她內心深處的渴望嗎？
跟我說這些做什麼呢？我無能為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