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看一個例子,就知道消滅同性戀會有什麼效果。在一九二一年,英國曾經考慮增修條文來懲罰所有「女人間的不雅行為」,那時連「女同性戀」這個字眼都是深重的禁忌。後來,法案沒有過,因為國會議員們認為:要消除這種「變態」,上上之策就是徹底忽略她的存在。他們說,將女同性戀處死、把她當成瘋子關起來,雖然可以使我們擺脫她,但徹底忽略之則更好,因為她們就會自己滅絕。也就是說,法律雖然可以處罰同性戀,但徹底封殺、壓根不讓它出現,則是一勞永逸之舉。  封殺同性戀是不見血的屠殺,它的效果等同於「斬草除根」。因為文字資料(包括法律)、影像媒體,與親戚、同事、鄰居等社會關係,正是我們用來認識世界的重要線索,我們都以自己有限的人際接觸經驗為基礎,加上讀到的文字、看到的影像,來慢慢理解什麼是「一般人」、「正常人」、「大家」。同性戀不被寫、不被說、不被演、不能公開,結果我們對世界的認知裡,根本就不包括這個部份。異性戀幻象是一種殘缺的世界觀,經常使我們對同性戀視而不見,或者「看走眼」。
前面已經提過,像梁祝的故事、賈寶玉的故事,其實都有同性戀意涵,但卻橫遭否認,關鍵原因就是:同性戀完全是大眾認知之外的事情,所有人都被「理所當然」的當作異性戀來看待。大家眼睛耳朵都有一層膜,自動將同性戀情節過濾掉,就像高壓統治下,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小警總,根本不勞真正的警總來費心。這類的例子屢見不鮮,比如說,有一首英文歌叫做〈你是我翼下的風〉(You Are the Wind beneath My Wings),歌詞大意是說:感謝你總是給我力量、支持我,你是我的英雄;我可以高飛如鷹,因為你是我翼下的風。如果你去過KTV點這首歌,就會看到一個白女人和一個黑男人的甜蜜畫面,最後並有個「有情人終成眷屬」式的擁抱。但是這首歌其實是電影《情比姊妹深》(Beaches)的主題曲,講兩個女孩子相互扶持的真摯情感,卻被理所當然的當成異性戀、拍成異性戀、唱成異性戀。
今日西方最有名的女同性戀莎芙(Sappho),當年也跌跌撞撞的走過一段曲折的「出土」之路。
莎芙生於西元前六一二年,歿於西元前五五八年,她的一言一行深深的刻劃在西方文字裡,成為女同性戀的原型。例如英文的「女同性戀」(lesbian)這個字,就源自希臘附近的一個小島「Lesbos」,那是當年莎芙帶領一群年輕女子終日吟遊的地方。「莎芙主義者(Sapphist)」更是「女同性戀」的代稱。莎芙與蘇格拉底、柏拉圖約當同一時代,她的詩作廣受肯定,人們為她塑像表達敬意,連錢幣上也鑄著她的模樣。不幸的是,黑暗時期的殺伐掩蓋了她的足跡,莎芙的詩作被大量焚毀,直至文藝復興初期才重新找到一些斷簡殘篇。
從殘破的詩句裡,史家拼湊出一個女詩人莎芙,並且「理所當然」的認定她那些深情繾綣的情詩一定是寫給男人的。莎芙出土了,被「文藝復興」了,她的同女情慾卻還在「黑暗時期」。
但是這次,歷史神祕的將公道還給了同女。竟然有幾卷莎芙的詩作流落到埃及,在天乾物燥的環境裡奇蹟式的留存下來,幾首情慾湧動的詩前,莎芙指明了是寫給女人的。
然而歷史的拔河還沒有結束,即使莎芙寫情詩給女人的事實不容否認,還是有後世史家殷殷切切要把這位偉大的女詩人從同女陣營裡搶回去。一九六三年,一位研究莎芙的「專家」大衛.羅賓森(David Robinson)說,莎芙可說已把詩律、音韻與詩的想像發揮到極致,這樣的詩人怎會幹下那種不道德又不自然的事情?再說莎芙愛花,這又是另一個證據;好女人與壞女人都會愛玫瑰,但只有好女人才會喜歡那些隱在野地裡的小花,莎芙就是這樣一個好女人哪!12
好在有那幾卷情詩,要不然我們豈不是又讓異性戀史家給唬去了?瞧,這場拔河真是不公平,說一個人是異性戀根本不必證明,連「她喜歡小野花」這種事也可以拿出來亂扯一通;然而說一個人是女同性戀,卻怎麼證明也不夠。
無法辨認各種顏色的叫做「色盲」,那麼對同性戀視而不見的,應該叫做「同盲」吧:不僅看不見同性戀的存在,甚至連想都沒想過同性戀的可能。罹患了「同盲」以後,所有情歌都是男女之事,並肩行走的男女都是情侶、曾經是情侶、正要變成情侶、或可以撮合成為情侶。就這樣,異性戀霸權首尾相啣,順利自圓其說。(本文引自張娟芬《姊妹戲牆》/時報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