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 2010.01.28 十九世紀俄國著名的短篇小說家契訶夫有一句名言:「故事中只要出現槍,一定要擊發。」這原是他在談論小說寫作時的一種比喻,強調故事發展必須前後呼應及情節鋪陳之間的關連性,不僅簡潔扼要,而且相當生動傳神。他的小說一向以故事感人取勝,是公認最擅長說故事的小說家,後世寫小說的人無不奉此言為圭臬。 用世俗的話來說,就是事情發生的因果關係,既然在故事中出現了「槍」,就不能虛晃一招,而必須讓它發揮作用,因此「擊發」是必然的結果;不管是殺人或自殺,都要給讀者一個交代。因作者本人形同上帝,可以決定故事中角色的命運,要他殺人或自殺,作者大筆一揮就可搞定。可是在現實的人生中,主宰者的角色就由作者轉至上帝的手上,人必須聽命於命運的安排,這就出現了基督教的「原罪論」,或者佛教所說的「因緣果報」;人和槍的關係也出現了更複雜、更難取捨的天人交戰的掙扎與煎熬。 台北縣警淡水分局日前發生的女警蔡世雯在備勤時,以手槍射擊頭部自殺的不幸事件,是國內首宗女警持槍自戕身亡的悲劇,不僅警界為之震驚,也震撼了社會。當媒體汲汲營營的在報導或猜測她尋死的動機和原因時,所列出的一些因素當然都有可能,也不能排除。 警方高層表示,蔡女任事積極,任何事都全力以赴,追求完美,而且非常有上進心,曾參加了司法官特考、警大研究所等考試,可惜都未獲錄取,可能因此影響心情。至於她的孫姓男友則一臉懊喪茫然,只表示可能是工作壓力太大,導致她情緒失控而走上絕路,先排除了自己涉入這場有可能因他感情生變而釀成的悲劇。 令各界深感遺憾與惋惜的是,這樣一位年輕、高學歷、工作認真、積極上進,且長相清秀乖巧的女警,深獲上司及同仁肯定,前途未可限量;即使日後改行進司法界工作,也必定是優秀的司法官,卻選擇以手槍結束了自己年輕而寶貴的生命。可是她會選擇這樣慘烈的死亡方式,背後顯然有無法承受、也無可言宣的痛苦和壓力。這壓力的來源除了工作及考試失利之外,隱然尚有情感的因素,而且後者顯然才是壓倒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蔡女並非第一樁女警自殺的案例,民國96年時台北縣有位白姓女警因與主管不和,燒炭自殺未遂;97年時彰化洪姓女警疑因工作壓力燒炭身亡。因此警察大學教授葉毓蘭對女警自殺並不驚訝,她語出驚人的說:「此事件凸顯特考班基層女警得面對勤務、生活與感情壓力,如果只找會考試的人來當警察,受不了壓力之後,走上絕路的人會更多。」因此她再三強調:「拿槍的人,心理絕對要健康。」 信哉斯言,拿槍的人心理假如不健康,這會是個多可怕的社會。假如媒體的猜測沒錯,逼使蔡女舉槍自盡是出自感情的因素,那麼從女性的觀點來看,很可能是出於報復的心理;因無法接受情人背叛的事實,也無法挽回他的心,而選擇了自我戕害做為報復或懲罰對方的手段,是弱勢的女性唯一的武器,也是「弱者的名字是女人」者的宿命。 同樣的情況假如發生在強勢的女子身上,所採取的報復手段就不一樣了;同樣一把槍,最後死於槍下的反而會是那個負心漢。這種情殺案在社會新聞裡屢見不鮮,但不管持槍的是哪一方,倒於槍下的又是哪一方,這種血染情人的情殺事件,都不是心理健康的人所應為,也不是健康的社會所樂見的。 最近在書市上熱賣的村上春樹的新著《1Q84》裡,對持槍的女人的心理有非常細膩而深入的描寫。女主角青豆原是個瘦弱的女子,早年為了替嫁後被先生凌虐至死的摯友大塚環報仇,勤習致命的針灸術,逐漸成為一名以冰鑽行凶的職業殺手。最後接受柳宅老婦人的委託,生平第一次帶了一把手槍去行刺「先驅」公社的教主。那把槍是萬一事敗時要自殺或是自衛用的,後來雖然順利離開案發現場而沒有「擊發」,但她同是女警身分的同性暱友Ayumi,最後卻在玩性愛遊戲時被人以手銬銬在床上勒死,身上的佩槍仍然無用武之地。 村上的《1Q84》是一部現代的寓言小說,槍的「擊發」與否,並不是重點,只是在嘲諷《1Q84》那個荒謬而虛擬的犯罪世代;但在真實的世界裡,它卻是存在的。誠如契訶夫所說的:「故事中只要出現槍,一定要擊發。」葉毓蘭教授再三強調:「拿槍的人,心理絕對要健康。」更是所有拿槍的人必須牢記在心的至理名言,果而如此,我們才能擁有一個健康而安全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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