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車情人變純愛人妻 陳雪同志婚姻成新羅曼史

陳德愉

作家陳雪在上個世紀90年代，以書寫女同志情慾的《惡女書》成名，此後，雖然她的作品內容持續擴大，不過，「女同志作家」的頭銜仍然經常掛在她的名字前，她的作品也是許多同志文學的研究文本。她將女同性戀的失落、退縮、恐慌寫得淋漓盡致，同志戀情，就是背負著社會的歧視，張著骨碌碌的眼睛，在黑夜裡的漫長逃亡。

二○○九年，陳雪閃電與女友早餐人結婚，並逐漸公開婚訊。這個月她出版了幸福的《人妻日記》，這是作家陳雪和女友早餐人在二○○九年結婚後，陸陸續續在臉書上發表的同居日記。

在《人妻日記》的簽書會現場，周末的書店本就充滿了熙來攘往的選書人潮，今天更是大爆炸：一條排隊的人蛇從簽書台，人潮密密麻麻地，橫過人群一路蜿蜒蛇行到門口，不大的市區書店裡竟擠了幾百人。我本來以為，這本描述女同性戀的書，應該就會像同志運動的發表會一樣，始終默默地在圈內流傳，所以現場將都是圈內的朋友。不過，才走到書店門口，我已經被「現場的盛況」嚇了一跳。

有熟人、有一對對的拉子情侶，不過，更多的是青春少女們，對，就像我們在漫畫展看到的那些少女們，粉紅臉旁穿著短裙和一頭亞麻色長髮，手舉著陳雪的《人妻日記》等著和她們的偶像「陳雪、早餐人」見一面。

我有點吃驚地看著她們，出版社編輯告訴我，真的是這樣，全台灣都是這樣。

我問問身旁的女性朋友，她們幾乎個個都陷落在「陳雪、早餐人」的純愛書寫中。

陳雪是這樣寫她和早餐人的：

「這感覺就像有人從你心深處非常柔和地，很輕很輕地碰觸了某個開關吧，像是催眠似地對你說，『你的一切我都非常喜歡。』

你可以很放心了。

你可以稍微休息了。」

這世界上有男人知道這個通關密語嗎？輕輕念出咒語就可以讓女生打開心門。光這一點，就使一切還在「麻雀變鳳凰」幻想中徘徊的偶像劇羅曼史黯然失色。

那彷彿是我的外婆最愛看孟麗君或是我媽媽追逐著楊麗花扮演的薛仁貴，更可能是我和同學們每個人少女時代都在書包裡貼著的「全世界最美麗的一對情侶」：《凡爾賽玫瑰》裡的「奧斯卡和瑪麗皇后」。

在這本經典少女漫畫裡，奧斯卡女扮男裝保護路易十六的皇后瑪麗，她們那隱晦貼心生死與共的戀情，是上世紀以來的戀情經典，古往今來沒有一個女生不知道奧斯卡是最好的情人。

要談奧斯卡有多帥，只要看陳雪談「早餐人」。

我們約在咖啡廳談她的新書，她薄施脂粉，臉上應該是有撲腮紅……，但是，講起和早餐人的相遇，她講得急切，臉竟然也點點緋紅起來。

「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就喜歡她了，她長得就是我喜歡的樣子，眼睛大大的，不太說話，看起來很溫柔，像是能夠傾聽我的。」「我想像她跟我很合適。我會去想像我適合怎樣的人，而我覺得她就是那個人，所以我就一見鍾情了。」

早餐人一直安靜地坐在旁邊，聽著陳雪絮絮叨叨地說著她們這樣這樣那樣那樣，臉上有一點點興奮，又有一點羞怯，像是剛為人父母的新手爸爸聽著小母親對鄰居念著父母經。這時早餐人笑起來了，因為講到她，「有嗎？妳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早餐人輕輕抗議著。

他們現在一起住在中和曲曲折折的巷弄中，原本在咖啡店工作的早餐人，前些日子辭去了工作，去上麵包課程。每天，早餐人出門去上課後，陳雪就在家裡寫稿、打掃、吃飯、運動、餵貓。過著她所說的：「看著她（早餐人）背著書包出門去，總覺得我們真像是樓下的小孩啊（她們家樓下是一所幼稚園），兩小無猜的，一切卻又那麼認真，又那麼像童話。」

然後，陳雪認真地說：「歲月靜好。」

不過，在「靜好」前，她們也是經歷過分分合合、感情的種種冒險。

十年前，陳雪是正當紅的新銳作家，早早成名，深信自己的才華還在發展中，正在尋找生命中的種種經驗。早餐人是出版社的小編輯，莫名奇妙地來和作家吃了一頓飯後，陳雪主動向早餐人示愛。

不是在什麼了不起的浪漫餐廳，是約在摩斯漢堡，早餐人手插在口袋裡，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在並不太清楚對方意願的情況下，走到一個小涼亭下，陳雪就一把從後面抱住早餐人。

結果，早餐人並沒有把手從口袋裡拔出來（唉呀呀呀真糗），陳雪只好放開手，兩人又繼續往前走著。

那時她們還各自有伴，等到兩人都釐清關係之後，卻只真正在一起幾個月。還在熱戀期，陳雪就接了一個旅行寫作的專案，不久，她戴著早餐人送的戒指飛到國外，在那樣一個完全脫離日常生活的環境中，陳雪有了一場豔遇。

現在只能用小小的感情遊歷來形容的事件，當時卻徹底地摧毀了她們之間的信任。陳雪苦著臉告訴我：「我那時候真的是對自己非常非常失望……，我認為我非常地愛她，可是我還是做出這種事情來。」她向早餐人坦白，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地不再見面了。

此後，她們各自又有了新的伴侶，但是，兩個人仍然互相遠遠地關心著對方。

陳雪很想知道早餐人的狀況，可是，她沒有勇氣去和早餐人聯絡：「我一直覺得她會怪我的……。」

講到這兒，陳雪站起來去上廁所，只剩下我和早餐人。

一直不太講話的早餐人突然發話了：「可是我知道，陳雪希望我跟她聯絡。」

「有一天我去逛書店，看到陳雪出了一本新書《陳春天》。那是我們以前在一起時，她幫我取的名字。」「於是我就知道她的心裡還有我。」早餐人說。

這個神奇的密碼讓早餐人寫了第一封信給陳雪，很古老的交往方式，兩人成了筆友。

陳雪又回到了座位上，繼續講著她的感情歷險。

一直在感情的海中流浪，從一個小島移居到另一個小島的陳雪，當時很希望可以和女友穩定下來，「我花很多精神經營前一段感情。」她的眼神抖動著，可能那時太苦了吧！「我本來是很不願意忍耐的人，但是我都忍耐了。」對方卻劈腿了。

怎麼知道的？「她的朋友告訴我的。」

一直是劈腿者的陳雪，第一次被人劈腿，然後開始生病，一個人獨居在小小的套房中，整個人似乎都破敗了。「我覺得自己又老又醜。」她說。

就在這時候，早餐人來看她。

「她在樓下管理室打電話給我，就像我們過去在一起時那樣，往事一下子又回來了……，然後我看到她，經過了六年，她不再是那個纖細似乎要碎掉的美少年，已經多了堅實的氣質。」她們相對抱頭大哭，哭完閒話家常。

我問她們：「沒有想過性愛場面嗎？」

「我嗎？有啊！」陳雪說：「可是她好像沒有。」有點小尷尬的少女心情。

對這個重要的性愛問題，早餐人仍然一致地淡定回答：「妳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嘰嘰喳喳的肉的喜悅之後，一切安定下來。

陳雪說早餐人是：

「我喜歡她身上屬於普通人的一切，那讓我也回頭再去看我的父母、故鄉、童年，目光卻是平淡的，像一幅一幅靜畫。終於世界安靜下來了，讓我可以喘口氣，找到了舒服的位置。那是一個普通人的位置，我可以好好坐下來，看看天光雲影，覺得全身手腳都舒展開來，儘管只有那麼一會兒也好。」

陳雪以《惡女書》成名，此後，雖然她的作品內容持續擴大，不過，「女同志作家」的頭銜仍然經常掛在她的名字前，她的作品也是許多同志文學的研究文本。她將女同性戀的失落、退縮、恐慌寫得淋漓盡致，同志戀情，就是背負著社會的歧視，張著骨碌碌的眼睛，在黑夜裡的漫長逃亡。

陳雪現在出門訪友都自稱「早太太」，很驕傲地。不過，到底婚姻是什麼樣子？這種存在異性戀社會裡的制度，在同性戀的國度中要如何呈現？過去從來沒有類似的範本，所以，「早氏夫妻」只能自己摸索。

陳雪追索她的成長，從小看著爸爸媽媽、阿公阿嬤的互動經驗。

父母在夜市擺攤，從小，陳雪看到的媽媽是「像個母獅子似的，與父親一起帶我們穿過乾旱的大地，拚命尋找水源和食物。」

「爸媽做生意的夜市裡常見夫妻檔組合，往往太太比先生強悍能幹得多，開車搬貨販賣吆喝樣樣都行。常見各攤位的先生們在夜市裡走動，遇到熟人就坐下來喝茶，有時聽見有太太用麥克風大喊先生的名字。」

「我們家不同，爸爸是疼愛媽媽的，都是媽媽出去結交朋友，喝茶聊天，每周兩次美容院洗頭。母親身體弱，遇到傷風感冒、生理期都在貨車裡歇息。」

這樣的夫妻關係，深深印在陳雪心裡，那就是她的婚姻的原型。

「我媽媽會去餵野貓，爸爸常常罵她，可是，有一次有隻貓發生危險，我爸卻趕快幫媽媽去救貓。」陳雪睜大眼睛，這就是夫妻之愛吧！

我問陳雪，妳和媽媽曾經談過她的婚姻嗎？

她坦承，並沒有。也許，她的性向讓她在自我尋找的成長過程中，沒有成為很多女兒必須扮演的「母親婚姻諮商師」的角色。

在孩子的眼中是隻母獅子的媽媽，以前一定也曾是隻美麗的貓咪吧！

我問她們，為什麼要結婚？

「因為我們想要屬於彼此啊！」早餐人說。陳雪點點頭，頭一歪，靠在早餐人的肩膀上微笑著。

「我們能在一起，其實是因為我把我固定的生活打開了，讓她可以進來。」陳雪說。

她以前是個很「機車」的情人。

「以前，寫小說就是我的一切，我把生命的所有時間都留給小說，滿腦子都是小說，可以說，除了親熱外，我不知道還可以跟情人做什麼！」陳雪說。

「比方說吃飯吧！對方想要去吃館子，可是我很節儉，我就會說不要。」講著，她聲音變大：「對方還想去吃，我就說，那各吃各的好了。」

「所以誰要跟我在一起？我很容易和情人發生衝突，每次發生衝突，我就會想，這一個不適合，那換一個好了。」

這樣的「機車情人」，現在是「人妻」，角色不同，陳雪也換了個人。

「現在每當早餐人回家時，我就會趕快從陳雪的身分中抽出，變成『早太太』。」

她呵呵笑著。一起散步、看連續劇討論劇情，在並不漂亮的小巷中閒晃撿二手家具。

「妳們認為維持婚姻的原因是什麼？」我問。

「當然是愛啊！」她們異口同聲地說。

真正的純愛婚姻，原來只有在同志夫妻中才存在。異性戀婚姻在結婚前，考慮的總是「對方顧不顧家？」「工作是否穩定？」「家人能不能接受？」「喜不喜歡小孩？」

不過，這些拉拉雜雜都不存在奧斯卡和瑪麗公主之間，她們之間只有守護與被守護的關係，這裡的公主就是公主，不是一種病。

陳雪講到她想要的婚姻關係，那是極為純淨的，「我們不強迫對方接受自己的價值。」她強調，因為她們就是愛著現在的對方。

她寫給早餐人的愛情告白是這樣的：

「或許你會問我，為什麼是你而不是別人。

我的回答還是一樣的，因為一定就是你啊。

你使我張望、守候、學習、等待、相信。關於家與愛的一切。」

我突然想到吳念真有一篇文章談到婚姻的本質（當然是從一個異性戀老男人的立場啊）：「男人不管多老，心裡永遠都隱藏著一個好奇、好動、對未知世界充滿想像、欲望無窮的小孩；至於女人呢……不管年紀多小，心裡都有一個巴不得全世界都能依照她規範的方式，運轉的媽媽藏在裡頭。既然如此，所以再厲害的男人都得乖乖認命：除非女人已經完全放棄了你，否則沒有一個『小孩』可以逃離『媽媽』的掌心和眼睛，但是，相對的你也將得到她全部的愛和理解，以及永不間斷的關心。」

採訪到現在，為何「早氏夫妻」可以讓少女們為之瘋狂的原因已經真相大白！哪個美少女是以做個男人的媽為愛情目標的？

當男人期待著一生與母愛拔河之時，女生們其實想要的是奧斯卡般守護著自己的美女戀人。我看著她們，想告訴她們：妳們已經擁有著女人內心真正的理想婚姻呢！

還沒開口，陳雪高興地打開隨身包包，取出兩大袋麵包分給在座的我和攝影記者。啊！這些都是早餐人學習的習作。「她做的非常好吃，大家都想要吃吃看呢。如果開放網路訂購，會有很多很多人要訂！」陳雪很得意地說。但真的是很有創意的作品，我掰開麵包，塞了一塊進嘴裡，麵包裡放了青江菜呢！

傳說中，法國人民飢荒，瑪麗皇后說出：「沒有麵包，就吃蛋糕吧！」不過，本土版的《凡爾賽玫瑰》可是只有愛情夢幻，生命力是生猛的，陳雪一邊發著青江菜麵包，一邊講起她們可能的未來：「未來也許可以成立工作室來賣早餐人的麵包……。」

這就更接近婚姻了，兩個人共有的一個夢想。「依靠著彼此，像生命裡僅有的一天，也是最平凡的一天。」陳雪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