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完結的天鵝曲：《其後》

邱賴兩人的情誼火苗，在邱逝世之後繼續以作品問世的方式燃燒著，彷彿柴薪堆疊的營火在滅灰之下餘溫殘留，繼之以讀者們的閱讀與傳頌，好像張愛玲跟胡蘭成的傳奇或張愛胡說。多年以後，宛如巴赫汀對話理論般，一直沉默不語的賴香吟才以獨白方式寫就了《其後》這本書，訴說五月（邱妙津）死後的餘生故事，這個她一直沒有辦法向她人、向精神科醫師開口傾訴的黑洞。書名《其後》，典故來自夏目漱石同名之作。許多人認為已經說過的故事，何必再說一遍，但舊題新賦是許多文學創作的主題，頗有向前作經典致意的傳承之意。

在夏目漱石的《其後》中，極力刻劃一個帝大文學系畢業的富商之子長井代助，辯證愛的純潔與壓抑、懦弱與勇敢。剛看這部電影的時候，我認為代助在觀眾的解讀下，一定會被認為是一個懦弱的人。因為他不但游手好閒、靠家人支持經濟，而且遲遲不肯對自己暗戀的三千代告白。無論內心是否有波濤洶湧的情意，他寧可隱忍，甚至愛與性分離地與藝妓尋歡。但另一方面，他又將三千代推崇為聖潔的百合花，神聖不可褻玩，其情感純潔之至。最懦弱的人會有勇敢的表現嗎？這是一個矛盾對反的說法。但代助又誠實地在父親哥哥面前，承認自己與他人妻子的不倫（愛慕），立場堅定地彷彿萬夫莫敵一般。說到底，代助到底是一個只被自己無謂的堅持所困擾，不肯放自己一馬的人，還是個鑄造愛情神聖性的美學家呢？當賴香吟借用《其後》的典故，娓娓說起五月死後餘生故事，以數萬字的篇幅來寫一場死亡，一個咬著牙度過十數年仍然無法癒合的傷——這不也是一個無法放過自己的人，才會寫成的一本書嗎？

在〈先生せんせい〉這個篇章中，賴香吟憶起日本求學時的兩位指導教授，以及她和五月（邱妙津）分別留學東京與巴黎的文化調性基底的不同。在談及所謂日本內蘊性格時，賴香吟這麼說：「最早為日本人織就了小說寫法的夏目漱石，讀西方小說常為其間的男女情話過分露骨、放肆和直來直去而驚嘆，在他自己的小說裡，主人翁即便想對戀人三千代表白，仍然堅持『用平常的詞彙已綽有餘裕』，日復一日緩慢推進、微幅起落的心境，寫了十來個章節，仍然什麼懸疑或高潮都沒有，忽而主人翁卻一轉而堅定明白：關係已經進展，愛的火焰已經燃燒過了；沒有語言的直指，顯露出來的往往不過臉色的變化：蒼白、紅撲撲、發青、難看極了。」嚴格來說，賴香吟沒有說過邱妙津是她的前女友，甚至在這樣自剖的獨白裡，也沒有多加著墨（又或者已經被他人說得夠多了）。

夏目漱石原著《其後》，後改編電影，由森田芳光導演，梅林茂配樂。文化評論人邁克曾為其撰寫電影評論《此情可待》，高度抬舉其美學地位。「不必懷疑，作曲家肯定也念念不忘《其後》那股百合的幽香，在雨中，一把傘下的那兩個纏綿的人。當年他為他們譜的一支天鵝曲，最末的句子幾個音符躊躇著，無事找事就是不肯完結。到底找個藉口，又再娓娓說一遍。」

讀賴香吟《其後》，讀者可為邱賴兩人情誼之真摯，劃上不肯完結的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