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ste 發表於 2014-12-19 22:09:20

微光時代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
我是女人,一個喜歡女人的女人。聽起來很怪異嗎?我其實還滿處之泰然的。奔波在台北這座城,一樣為了複雜的捷運線系統煩惱,為了哪牌的衛生紙比較便宜而斤斤計較,為了夏季時多開的冷氣對北極熊感到歉疚,為了飯後誰要洗碗跟情人吵架……對,我目前非單身。
跟船長在一起已經邁入第四年了,我今年二十四歲,船長二十九歲。與她相愛的日子,和遇見她之前的生活,相差甚遠。

※最好的時代,最壞的妳

二十歲生日以前,我總是在跟船長以外的人上床,不管男人女人,我甚至覺得,跟誰在一起都一樣,每個人,都一樣。直到那一天,那個也許是被註定好的一天吧,船長出現了。
大學迎新夜,系上每個大一新生都必須跟著學長姊去一間宵夜餐廳吃烤蛋捲,我也不知道為甚麼一定要是那間餐廳又一定要點烤蛋捲,但,這就是所謂的「大學傳統」吧。所有升上大學的人依靠這樣的價值開啟一種新的生活型態,然後努力在畢業之前活出適合自己的樣子,而在那之前,妳唯一能做的,就是先乖乖照著「傳統」去做。抱著這樣的心態,我去了餐廳。
到了門口,所有人鬧哄哄地吵成一團,接著我的學姊找到了我,她走過來,對我微笑著。
小妙,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希望我這麼叫她,導致於我到現在還是沒背起來她的本名。身高168,智商186,不管是身高還是智商都讓我看不太清楚她這個人,像現在她正在一邊把我拉出人群一邊吵著說好無聊的時候,我就開始迷惘了。
但直覺告訴我,我離「傳統」越來越遠了。
「走吧,我們去喝酒。」小妙拉著我笑,我覺得她笑起來很好看,可能是因為她在床上不怎麼笑的關係吧。
我只是任由小妙牽著自己的手,走到了Soft shadow。
Soft Shadow,是我們聚集的暗處。
在西門町的暗巷裡,Soft Shadow收納了所有在夜半不安躁動的靈魂,我們心底都住著一隻隻小獸,在這一小方地域釋放出來,互相啃咬也互相慰藉。
「嘖……」我看著小妙追逐女孩的身影,她帶我來Soft Shadow根本就只是想自己來打獵的,我無奈地只能在沙發去喝著小妙來不及喝的酒。
「Hello,Stranger……」喔老天啊,是八零年代的超老套開場白……。
完全沒想要探究這個聲音的來源,一看見小妙牽著一個女孩往外走,我就立刻決定抓了隨身物品跟外套向門口邁進了。
離開充滿煙味跟酒氣的Soft Shadow,我努力在包包裡翻找第一根淡菸,經歷這個有點糟的夜晚,我需要尼古丁讓腦袋緩和一下。
「Do you need cigarette?」唔……不太妙,是剛剛那個老套的聲音。
我轉過去看著她,突然有種時間暫停的感覺。
她背對著路燈,臉龐被照得模糊了,一頭深紫色的波浪捲髮,極骨瘦的身材被緊身破牛仔褲和貼身T恤包著,一隻手插著口袋,另一隻手朝我遞了一根菸,然後撇嘴笑了出來,露出一排漂亮的牙齒。
夏天夜晚的天氣很黏膩,我接過那支菸,覺得自己快要融化,但不確定是不是因為天氣。這是第一次,對一個陌生的女人,有了那麼強烈的慾望。
這不是好現象。
點了菸,是藍色Dunhill,英國菸。我看著她,覺得雪從很遠的地方滾了過來,把自己淹沒。
她只是笑,然後開口,唇片一上一下:「What’s your name?」
「Soler.」我愣愣地回答,感應到下腹的騷動就要衝撞出來。
「Haha,then……I’m Captain.」她笑得好開心。
「Hey!」我轉身趕快跑走,害怕甚麼不太清楚,只知道要逃,留下剛對我名字開玩笑的船長在背後叫喊。
這是我第一次遇見她。
那個夜晚,徹夜難眠。
過了幾天,我又再次遇到船長。
小妙要在宿舍幫我辦慶生派對,「二十歲嘛,應該要好好喝一場!」,在一場性愛過後,她一臉興奮地說,然後又把臉埋進了我的胸部裡。
她向Soft Shadow訂了一箱紅酒,卻突然有事沒辦法來簽收,所以就落到了我頭上,我明明就是壽星的啊……。
站在宿舍樓下,遠遠的便看見一個瘦長的身影,深紫色的頭髮、緊身牛仔褲、帆布鞋,然後是藍色Dunhill的味道……是船長!
一陣口乾舌燥向我襲來,她走到我面前把紅酒放下,「Hi!Soler!」,船長笑了,我一心只想衝去揍小妙兩拳,那天晚上的事她八成都看見了。
「妳拿的動嗎?」船長看看宿舍的樓梯再看看我的頭頂,這好像是她第一次開口講中文,帶著淡淡的外國口音,我這才發現她深邃的五官,也許……她是混血兒吧。
「當然可以!我是校際女籃當家中鋒!」我站直150公分的身子回答她,希望船長趕快走,心裡已經開始像那晚一樣緊張了。
箱子怎麼樣都搬不動,在我開始覺得尷尬的時候,背後響起一陣爽朗的笑聲,下一秒……我就在陰影下了。
「我來幫妳吧。」船長從我身後穿越我拿起箱子,下巴剛好頂住我的頭頂,我們一步步上了樓梯。
進到房間,她環視一周之後在窗邊點起一根菸,煙癮真大。
我坐到她旁邊,甚麼也不做,但眼裡就要滴出慾望來。
「現在這時候會有人進來嗎?」船長開口了,唇片像那晚一樣,一上一下。
「沒有。」我傾身吻住她,決定放棄所有抵抗。
情慾,無限蔓延。
我們倒在床上,等待激情的餘韻過去,船長溫柔地吻著我的臉頰,一點一點,所有的溫度我都能感受到。
「Soler.」她劃破沉默。
「嗯?」
「想做一件事,但不知道要不要,妳幫我決定好不好?」
「妳先說看看是甚麼事。」我翻身跨坐到船長身上,臉埋進她的頸間。
「不會告訴妳啊。」她笑起來真的好好看。
「那就做吧。」緊抱著她,又是一個吻。
「跟我結婚吧。」
「什麼?!妳再說一次!」我望著船長,迎來一片堅定祥和的氣息。
是真的嗎?她是在跟我……求婚嗎?

※最壞的時代,最好的妳

「K:
時間過去了那麼久,我才得以提起勇氣為你撰寫一封信,不過或許也是最後一封了。最近過得好嗎?你知道我一直都把你的幸福看得最重要。我已不再那麼頻繁地夢見你,也許五年的時間,真的能把我對你的愛沖淡。
人生有很多選擇,有好的選擇跟沒那麼好的選擇,但絕對沒有對或錯,我想,無論如何我們都必須要向前走的吧。曾經在那些你不再的日子裡,與你有過的回憶都讓我向別人畫出一道道界線,線和線無限增加,最終形成一個圓,我就被困在裡面,跨不出去。
現在,好不容易遇見一個人了。我決定要好好跟她在一起,我想要開始努力生活了,祝你幸福快樂。
永遠太珍貴,我已經浪費在你身上,但我想很值得,剩下的我要跟另一個人好好過,希望你也是。」

婚禮那天飄著雨,我跟Soler穿著新娘服,Soler在一旁聽我念完給K的信,然後我們在墓碑前接吻,這場婚禮就只有三個人,我最愛的人都到齊了,真好。
在遇見Soler之前,其實我一直覺得自己活得很好,能吃能睡能工作,只是偶爾會遇到想說的話沒辦法翻譯成中文,但也不構成甚麼太大的困擾,我真心覺得自己很好,只要離開奧克蘭,去哪生活都好。
五年前,我幾乎是逃回來的。
K,曾是我的戀人。
我是在紐西蘭街頭長大的孩子,K出現的時候我剛被攆出家門三個多月,天氣正值入冬,我冷得直發抖,她遞上一碗熱湯,正式讓我住進她家。
那年,我十八歲。
這兩年多來,K教導了我很多事,其中也包括中文的對談,他甚至讓我回到學校上課,對我來說,K給我的這層關係並非他人所想的那麼……羞恥吧,我跟他之間是家人,是朋友,也是愛人。那些日日夜夜,他的笑,他的好,我都一一記在腦子裡,我甚至覺得自己就要這麼幸福的把人生過完了,如果不是那個意外……。
K曾經是女人,至少在她向我伸出手的時候,我確信她仍是女人。K對自己有很多懷疑,不只是自己對現實的,也有對於慾望的,她說自己的身體總是在咆哮,好像靈魂一直尖叫著要出去,我只能選擇陪伴。
她開始服藥,她想變成他。
「我決定要放棄女人這個身分了。」那時候K在我耳邊呢喃,我嚇傻了,本來握住她的手突然鬆開,但她硬是把我的手抓回來。
「嘿……別怕,我真的已經想清楚了,不會有任何改變的。」她這樣說。
是啊,我們對談的時候,她對我而言一樣是you,那別人呢?是he還是she?
我愛她,所以,我也愛他。
意外來的太快,那一天K剛下班,他過於瘦弱的身材以及尚未消去的乳房引起一群青少年的關注,我能想像他們的冷嘲熱諷與挑釁,我也可以想像K一貫保持著的微笑,於是他們攻擊他,因為他們看不慣這世界有所錯誤。
K離開的那一天,他的家人始終沒有出現,我一直等著他的家人,直到三個月後,在一陣吆喝聲和打罵之間,我被K的媽媽拎出了K的家,我曾與K一起擁有的家。
我連K的葬禮都沒有參加到,三個月後,我走遍了所有奧克蘭的墓園,找到了K,然後告別,到了台北。
「妳媽媽是台灣人,妳都不想去與妳有血緣連接的土地看看嗎?」我想起K說過的話,那是我唯一的念頭。
我在Soft Shadow找到了一份工作,勉強維持著生活,我想我適應地滿好的,一切都還過得去,直到Soler出現。
她有跟K一樣的氣質,如果K有19歲時候的照片,眼神大概就跟Soler差不多吧,那是一種……對世界充滿懷疑的眼神。
從Soler第一次踏進Soft Shadow開始,我就注意到她了,小妙總是在她身邊,就像是要確保Soler是安全的一樣,我看得出小妙對Soler的情感對其他女孩不一樣。
「唉……學妹無動於衷,家裡的馨香怎麼都聞不到啊……。」我總是在吧檯聽著小妙抱怨。
「或許妳不是她的類型?」我邊擦著玻璃杯邊試圖給點建議。
「怎麼可能?床單都不曉得滾過幾次了!但她就是不表態啊……。」小妙把杯裡的威士忌一飲而盡,轉身準備投入下一場追逐遊戲。
「Hey!maybe I could try?」我對著她大喊。
「Sure!if you can , do it!」遠遠地,我看見小妙的中指。
跟Soler求婚的當下她果然嚇傻了,她一連串問了我很多無關緊要的問題,像是:「我是不是太久沒關心新聞了,台灣現在可以結婚了嗎?」,或是:「妳怎麼就這樣把我第一次被求婚的機會隨便用掉了?」,還有:「我家不有錢喔,真的沒什麼嫁妝……」,甚至:「老天啊,我要怎麼把妳介紹給我的家人啊?我還沒跟我媽出櫃!」。
總之,以上都沒有任何拒絕的意思。
我們決定等她畢業之後,開啟同居生活,兩年之後,她畢業典禮那天,跟我一起去了紐西蘭。
在K的墓碑前面,我跟Soler都穿上了新娘服,在一陣親吻之後我想我會幸福的。
我們接吻,很長很長,幾乎可以連接所有心痛事物的長長的吻。

※幸福了,然後呢?

「船長快一點啦,快來不及了!」Soler在家門口大聲喊著。
「好啦,我怕有東西忘了帶嘛……」船長緩緩地走出屋內,把手臂搭在Soler的肩膀上。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同志大遊行,她們出現在隊伍裡,背影是一對最幸福的伴侶。
世界上還有很多人,像船長和Soler一樣以及K一樣,悲劇一再發生,社會充滿歧視,但,其實我們都一樣。
這是屬於LGBT族群共有的微光時代,黑暗就要過去,黎明……就要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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